陈琳为袁绍所写的檄文, 讲究的是一个师出有名。毕竟曹操与袁绍是故交,又曾一起守望相助,如今二人势力各自发展, 成为长江北岸唯二可以抗衡的霸主, 自然不可能放纵对方继续发展,损害自己发展的势头。
之所以绞尽脑汁地为曹操扣罪名, 正是为了兵法中的“堂堂之阵, 正正之旗”, 用来提高民心,打击敌方士气。
袁绍当然知道曹操没有檄文上所讲那么不堪,对曹操也未有多少恨意,因此, 在得知曹操也送过来一封密信后,袁绍犹有闲心笑着与身边的幕僚道:“阿瞒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都已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忍不得心头之气, 只知意气用事。”
他认为曹操这份密信是因为不忿那篇檄文的污蔑与羞辱, 依样画瓢地发了篇檄文泄愤,正如当年因为意气用事独自领兵去讨伐董卓一样, 不过是出于一时的冲动。
因此,袁绍并不把这封密信当一回事,甚至还在心中感慨了一番,有闲心拿曹操与旁人说笑。
“这阿瞒也不想想,我与他处境不同,他便是网织了罪名,天下人也不会信,反倒贻笑无穷。”
陈琳写给曹操的檄文虽然有欲加之罪的味道,但大部分都是基于事实, 添油加醋地给曹操定罪。
然而袁绍并非曹操,不会因为出生被人诟病,反受天下士人景仰尊崇。他也没有滥杀名士,因为手头拮据而用陵墓之物扩充军饷之类容易引发争议的行为,更不会因为与天子近臣的纷争而被冠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
曹操就算要拿什么理由攻讦他,也根本站不住脚。
“罢了——让我先来看看,阿瞒到底给我准备了怎样的惊喜。”
他用看笑话的态度打开密信,在第一部分看到了对自己的彩虹屁。
“绍奕世簪缨,有二蒙之才貌,器量绝世……”
一时之间,袁绍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打开方式是否有误。
陈琳写给曹操的檄文,第一部分是一段大道理,第二部分就开始攻击曹操的宦官家庭出身,再层层递进,一边捧袁绍一边踩曹操。把曹操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改庭换面,往最差的方向上引,务必要让曹操浑身都插满凶恶之名。
那篇檄文连他看了都忍不住冷汗直冒,以曹操的小心眼,怎么可能以德报怨,拿话来夸奖他?
袁绍心知其中有诈,可拆都拆了,这时候退缩岂非露怯?
他硬着头皮读下去,果然在第二部分看到不同寻常的东西。
“憾奕世簪缨,断于绍手。袁基身故,汝南再无卧雪之人。”
前头还夸他家世贵重,是四世三公之家,转头就说四世三公只是过去的辉煌,袁家的门第会断送在他袁绍的手上?
袁绍尚来不及生气,就在紧接着的一句上看到“袁基”这个名字,心头突突乱跳。
时人皆知袁绍、袁术乃顶级世家袁氏这一代的掌舵者,却不知道在袁氏嫡系几十人被董卓诛杀干净之前,袁家本枝人才济济。其中最具才名,最富盛名的乃是他二人的嫡长兄,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九卿的太仆袁基。
袁家作为世家大族之首,门生故吏遍布,他与袁术能将势力发展至今,少不得家族的蒙荫。若非袁家嫡枝几乎被董卓杀了个干干净净,他与袁术不至于亲族凋零;可同样的,若非袁家嫡族尽死,这份蒙荫未必能完完整整地落在他与袁术身上。
思及此,袁绍心头一颤,握着帛书的手蓦然缩紧。
上面所写的这两句话,表面上是说他袁绍徒有其名,提及袁基不过是顺口,以袁基的英才反衬他的不堪。
可结合“卧雪”这一典故,袁绍总觉得这几句话仿佛在影射着什么。
袁绍僵硬地往下看,待看到“殷殷族亲,无一人相顾;累累白骨,无一人来收”之时,他忽觉大恸,一口淤血倏然涌入喉口。
旁人都因为袁家的惨案而对袁绍兄弟报以同情,更恨董卓残暴不仁,却鲜少有人想到:当初袁基、袁隗等袁家主干被董卓杀死,只是因为袁绍兄弟不顾留在洛阳的亲族,高调地打起征讨董卓的旗帜,驳回董卓商谈的请书,致使董卓恼羞成怒,诛杀袁氏全族泄愤。
可即便旁人多是同情,从未指责过他们兄弟二人,袁绍仍时常在午夜梦回之际,梦见惨死的族人站在楣前,质问他与袁术:当初他们合全族之力,送他二人逃亡,己身犯险留下,守卫族人与族中基业——为何他二人不顾族亲,在未曾知会宗族的情况下,擅自以袁氏的名义,征集天下豪杰征讨董卓?
先前与袁绍共同埋汰曹操的幕僚见袁绍神色不对,小声地询问:“大将军,曹操派人送来的这封密信可有不妥?”
袁绍从混乱的心绪中回神,经幕僚这么一提,他才恍然意识到——他送给曹操的檄文也是这般剜肉刻骨,拿曹操的软肋添油加醋,将那些令人痛心的事件全部阴谋化,给曹操定罪,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有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方才知道那一刀疼不疼,究竟有多疼。
这封密信甚至没有直接论罪,直接把袁基等袁家嫡枝的死归结在他的身上,而是用一种惋惜而平静的口吻,缓慢而隐晦地提出质疑。
只是这种程度,袁绍便已觉得心如刀割,怒气上涌,真正被抹黑归罪的曹操,又是以何种心态应对他送出的那篇檄文?
已经与发小形同陌路的袁绍,在时隔多年后第一次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却是因为一篇令他不快的檄文引出的共情。
袁绍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幕僚的关切,继续往下看,好不容易挨过剩下的明褒暗贬与“感叹”,挨过看似劝他回头是岸,实则每一句话都莫名使人膈应,令他拳头发硬的谏言后,终于来到了丧尽天良的第四部分。
“绍谋而未决,实为脑仁缺损所致。昔日司空(曹操)与绍有旧,知绍卤门不足,与常人有异,遂照拂之。未料绍虽愚钝,却精于惹事之道。时有昏(婚)礼,绍心羡之,取牛粪揾于面部,混入礼仗中,欲窃新妇为自己梳理昏髻,以身相代……”
“胡说八道!通篇胡言乱语!这究竟是何人所作,简直不知所谓、有辱斯文!”
这一句句的哪有一个字是人话!?前边拿“好谋无断”说事,用以羞辱他也便罢了,后面那几句是什么鬼?就这狗屁倒灶的东西,还能用这么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得煞有其事,写这封文书的人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
袁绍气得胸闷窒息。什么物伤其类,感同身受,与曹操的“惺惺相惜”——因为换位思考而产生的恻隐之心,全部在这一刻化作飞灰。
在幕僚眼中,袁绍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惆怅,一会儿正怔忡,又时不时地露出激愤之色,着实古怪的很。
他对曹操送来的这份密信无比好奇,可当他旁敲侧击地询问,袁绍却是讳莫如深,不愿透露分毫。
大部分幕僚都明哲保身,在知道密信有异后,杵在原地当摆件,不去触袁绍的霉头。
唯独田丰性子急,近几个月又因为袁绍的谋事不决而五内俱焚。此时见袁绍因为曹操的一封密信就陷入自己的情绪,把他们这些谋士,把今日的讨曹会议视若无物,他忍耐了许久,终究忍不住犯上道:
“究竟是各种密信,竟让大将军沉浸若此?”
他快步上前,趁着袁绍来不及反应,在尚未收回的帛书上看到一句话:“绍好谋无决……”
激愤不满之下,田丰将心中的感想脱口而出。
“将军确实好谋无决,否则怎会因为一封普通的密信耽搁这般久?”
此话一出,其余幕僚皆暗暗抽了口冷气。
袁绍更是印堂发黑,将目光从那封气得他肝疼的帛书上移开,转向田丰,不辨喜怒地问:“孤好谋无决?”
田丰早在冲动开口的瞬间便认识到了不妥。袁绍重颜面,他如此直接地指出他的缺点,还附和敌人的征讨之语,岂不是平白让袁绍记恨?
但是话已说出,再后悔也无济于事。田丰本就是生性刚直之人,说出了实话也不愿违心补救,梗着脖子道:
“曹操此信,与陈琳所著的檄文有何分辨?几句攻心之语,大将军何必耿耿于怀?”
“你又知晓什么?”
袁绍闻言更怒,想到檄文末尾丧乱的诛心之语,他只想将帛书丢到田丰头上,将最后几句的主语更名换姓,替换事迹,全部改成田丰。
只见最后几句写道——
“歌曰:寒食夜,衡水边,本初欲升天。一书檄文计谋连,傻乐一整年。”
“帛书见(现),哭丧面,本初讨人嫌。哭哭啼啼把兵练,兵败倏忽间。”
“败走远,哪能谝(pian第四声,意:自吹自擂),羞惭把面掩。披头散发意疯癫,回老家种田。”
末尾还配了一张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小人,扛着锄头到一边种田。
这个小人的脸边画着几颗毫无诚意的小圆点,应该是所谓的眼泪。小人的旁边还画了个解说的符号,备注了袁绍的大名。
从开篇引他惊奇,到后方瓦解他的心防,再到最后不发人言,胡言乱语毁他声誉,袁绍的心绪一直被牢牢牵引着,跌宕起伏,惊怒不定。
等到最后一首怪歌一出,袁绍已然气炸了肺,所有情绪被拉至顶端,被一股巨力用力推出,从高空坠落。
他用力撕扯白帛,扯成五六段后,愠怒地将白帛扔至地上。
“立即整军,进攻许都——我要让曹操……‘哭哭啼啼地回老家种田’!”
众谋臣不知缘由,面色各异。
十日后,袁绍率军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