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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狂士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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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粗衣的学子名为覃绰,他未曾注意到郑平别有意味的目光,只腼腆地站着,摆出一副友爱热心的模样。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方才去东市买了一些止血化瘀的药材,快把它熬了……”

视线在对方的鞋履上一触即离,郑平忽然道:“东市与此地来回至少一个时辰,现下不过辰时三刻——”

覃绰局促地挪了下脚,做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模样,开口解释道:“一早去学舍,听闻正平昨日被宵小所伤。绰心中忧虑,便与博士[1]请了假,徒步去东市找了这些药来……莫说这些了,先把这些药熬了吧,我来帮你——”

见覃绰这般“我为你好,但我不会邀功,我就是为你好”的做派,郑平意兴阑珊地抬眸:

“你有心了。”

昨日才下狠手把人打得半死,今日就起了个大早拿药过来献关怀,不是“有心”是什么?

覃绰没听出郑平的话外之音,但本能地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舒服。

又不是上级官员夸赞下级随从,什么叫“你有心了”。

不爽归不爽,覃绰却并未多想。他与祢衡相处了大半年,深知对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德性,因此,尽管心中不快,他也只是扯了扯僵硬的脸颊,继续扮演热心助人的好邻居:

“你我同行避祸,在许都人地不熟,正是该相互照拂……”

郑平听他翻来覆去尽是虚伪拧巴的话,顿时失了观望的兴致。修长苍白的手指接过覃绰手中的提篮,顺势打断他未完的话,另一只手掩上门扉:

“既如此,这药我便收下了。”

“等等……”覃绰见郑平接过药篮就准备关门,不可思议地抵住门板,“你要将我关在门外?”

郑平回了他一个“那不然呢”的眼神,轻笑着反问:“你可是要进去取药钱?”

“怎会。”覃绰被这神来一笔打得有些懵,觉得“祢衡”这话根本让他没法接。

可他才说了守望相助的话,再怎么也不能打自己的脸。下意识地否决后,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让“祢衡”迎他进门,就听“祢衡”轻飘飘地回了一句“这就好”,随即,门板被毫不客气地关上,险些夹到覃绰的鼻子。

吃了闭门羹的覃绰如何气愤、跳脚,郑平并不关心。

他关上门后,款步走到井边坐下,将竹篮里混在一处的草药分门别类。

如玉节般的手指交错翻飞,宛若变魔术一般,只一会儿便将草药拨成多束。

对伤口不利的草药被他收入篮中,剩下的经过多次辨认、嗅闻,确认无问题后,一部分被郑平就地捻碎,敷在伤口上;另一部分则被他带入堂内,找了个陶炉,混着水熬煮。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从侧屋里找出来的蝎饼掰碎,就着炉上的温水解决了早餐,这才开始考虑刚才的事。

覃绰大概以为昨夜参与套麻袋事件的时候,他从未发过声,不可能被祢衡认出。可在祢衡回到家,脱力倒下之前,他曾通过隔壁门院的篱笆见到一双眼熟的草履——右侧边缘不起眼的位置磨断了两根麻股,呈十字状裂痕。

这破得别具一格的风味,与打人者匆忙逃离之际,祢衡在挣开麻袋的瞬间看到的某只鞋一模一样。

至于一大早徒步去东市采药,自然也是骗人的。

学舍与东市之间隔了桃林与马场,以覃绰新换上的那双菲履的干净程度,显是连做戏都未做全。

郑平心知覃绰此番表现必定另有所图,不管覃绰所图为何,他都会将那只越界的爪子摁进土里。

相较于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这一篮药草,连利息都够不上。

陶罐的顶盖发出“突突”的声响,药汁熬了小半时辰,被郑平倒在碗中纳凉。

面不改色地喝完药,郑平打水洗漱了一番,换上一身细锦制作的常服,在腰间别了把佩剑,打开院落大门。

他就近拦了一辆露车,让车夫送他去主管治安的府衙。

至于去做什么?昨天被人套麻袋打,生命健康受到了威胁,当然是去“报警”啊。

郑平来到府衙,直言要找县尉。

门吏见他衣着不凡、气定神闲,眉宇间别有一番气度,遂不敢怠慢,进门通报。

不一会儿,门吏去而复返,请郑平入内。

进了公堂,县尉本欲起身相迎。可一看清郑平的长相,他的脚立即卡在原地,起不得,坐不得。

郑平敏锐地捕捉到县尉脸上疑似抽筋的表情,故作不知,朝县尉行了一礼。

由于他不是汉朝中人,这礼行得不太规范,可有原主的行事作风作幌子,这随随便便的一礼反而让县尉觉得无比正常……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祢处士前来,有何指教?”虽然对郑平的行礼有些诧异,但县尉的眼神中还是透着一股避之不及的意味。

郑平心想,原主在许都也算是c位出道了。

哪怕被当成搅事精对待,郑平的面上依旧散淡恬然。他未作任何铺垫,把昨晚的遭遇与县尉简述了一遍。

县尉其实是知道昨晚的事的。他主管许县治安,在城区出现伤人之事,出事的又是近期的“大名人”,巡逻卫兵怎么可能不把这件事汇报给他?

然而因为祢衡昨日又一次狠狠得罪了曹操,让一向求贤若渴的曹司空都气得喊出“杀你如杀孤雀”的狠话,县尉不确定昨晚之事是否出自“上面”的示意。再加上祢衡拒绝了卫兵的帮助,本身又无比高傲,容不得折辱,必然不会愿意宣扬此事,县尉便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无事发生。

……哪知道“高傲”的祢衡竟然亲自过来“报案”。

郑平将县尉来回变幻的脸色看在眼中。他“好心”地等县尉将心中的情绪消化完毕,方才接着道:

“县尉既已知晓缘由,可否开始按流程行事?”

所谓的流程,就是备案请诉,即留下书面记录,以便断案与上峰查阅。

县尉心有顾虑,并不想立刻记录案牍,故而捉了些好话说给郑平听,试图忽悠他,假说此事是由游徼负责,郑平不用辛苦地记录诉案,只需要在家等待结果便好。

县尉自认为态度还算亲切,哪知郑平半点也不领情。

郑平学着记忆中祢衡的模样,露出几分狂态,眉眼飞扬、意有所指地对县尉道:

“方才进来时,我见贵衙门口有一只肃穆大气的堂鼓。”

县尉呆滞了下,神情逐渐惊恐:

不会吧……

郑平用实际言论告诉县尉,他不但“会”,还“很会”:“观那面堂鼓的牛皮质感与色泽,敲起来一定十分响亮。”

县尉差点腿一软,给郑平行一个五体大礼。

他哆哆嗦嗦地站稳脚跟,想到眼前这人可是连曹操衙前那口鼓都敢敲,还附带一个辱骂套餐的狠人,自然不惧于在小小县衙前闹事,霎时,县尉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惊惶。

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祢处士……”县尉挤出一个笑。

郑平转身就走。

县尉忙拦住他,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祢处士,若有雅兴,不如改日来后堂小酌,现下……现下还是与我登记诉案吧?”

见县尉因为顾及颜面,不得不妥协,郑平见好就收,缓下脚步,顺着县尉的意往里走。

“还有一事……”

听到这四个字,县尉胡髯一抖,语气虚浮地道:“祢处士请讲。”

郑平附耳道之,县尉泛白的脸色渐渐褪去。待听完后,县尉讶然问道:“此话当真?”

“事关祖辈之事,不敢造次。”

得到郑平的保证,县尉捋了把粗糙的长胡,郑重道:“那便一齐记在案中。”

郑平躬身一揖:“有劳县尉。听闻县尉喜好马酒,衡恰巧得一酒方,改日带来请君鉴品。”

县尉继续摸长胡:“……祢处士客气了。”

他倒不会把郑平的客套话当真,只想早点把这尊麻烦送走。

若是郑平真的送酒过来,他反而会更加惶恐:公事倒也罢了。和“许都公敌”表现出有私交的模样,岂非嫌自己活得太长?

县尉依旧视“祢衡”为猛兽,觉得他傲然自矜的模样十分碍眼,可县尉心中不免升出另一个奇怪的想法——

今天的祢衡,行事作风似乎没有那么讨人嫌?

不等县尉想出个所以然,郑平已飘然离去,去前还留下一句狂语:

“今日县尉之面色,倒和堂外的大鼓如出一辙。下回若有人上门诉事,不如取了棒槌往县尉脸上敲,定然鼓声震天。”

县尉:……

得了,还是那个祢衡。

临别前被揶揄了一通,县尉却意外的并不怎么生气。

大概是祢衡从前劣迹斑斑,气人的事迹太多,刚才的揶揄之言就好像毛毛雨,不痛不痒,反而让他……神清气爽。

——没被用更难听的话变着花样辱骂,真是太好了(doge)。

县尉叫来佐官整理案卷,自己走到后堂,朝坐案之人行礼。

“让侍中、长令久候。”

坐在下首的县令不好先行回话,他小心地看向上座的青年,小心地开口:

“令君……”

穿着一袭秋时朝服,更衬得面容如玉的青年星眸微抬,正是侍中荀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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