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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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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 他还在怀疑她。

的确,苏乔编造了身份,刻意接近陆明远。但她仍然希望,能与陆明远正常相处——换做一个普通人, 来到这里找上门, 会做什么呢?

苏乔绞尽脑汁。

终于迸发了一个灵感。

她拉住陆明远的袖子,试探地询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给我推荐几个吧,我想给父母带一点礼物。”

陆明远扯开苏乔的手,应道:“我借你一台电脑, 你去互联网上搜索。”

苏乔叹气:“我不认路, 经常迷路, 我想要一个活生生的向导……”

她语气真挚。

碧色草地一路蔓延, 月光下树影清浅。

陆明远拍响了一棵树的树干, 接话道:“你可以联系旅行社。他们的向导, 比较专业。”

苏乔暗想, 他是真不愿意, 还是听不懂呢?她不由得靠近他, 隔着一件单薄外套,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开口道:“不用了,我想找熟人。我可以拜托林浩吗?他平常工作忙不忙?”尚不等陆明远回答,苏乔又退让道:“啊, 算了, 我还是自己出门吧。”

苏乔的话七拐八拐, 充满套路。

陆明远顺着她的意思说:“嗯,你别忘了带地图。”

言罢,他蹲了下来,目光落在半截树根上。虚浮的青苔缠住了光影,他低头凝视着什么,引得苏乔发问:“喂,你在做什么?”

陆明远回答:“在看蚂蚁搬家。”

苏乔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她缓慢地弯腰,顺着陆明远的视线,探寻到一队蚂蚁。朦胧微光中,它们一只只,一列列,沿着树干爬行,有些还扛了东西。

苏乔伸手,想要抓住其中一个。

陆明远将她拽了回来:“蚂蚁会咬人。”而后,他又说:“你别打扰它们。”

他尚未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握住了苏乔的手。等他反应过来,他竟然蓦地松开,又往旁边挪了一寸,他稍微垂首,扫了一眼苏乔的双手——光洁雪白,温软细腻,印证了何谓“美人如玉”。

他无从思索,无从深究,竟把话题转了回去:“你想去伦敦的什么景点,市集、公园、博物馆、还是城堡?你的时间不多,能游玩的地方,我只想到了几个。”

苏乔道:“如果你愿意做导游,我去哪儿都行。”

她哂然一笑:“好不好嘛,算我求你了。”

陆明远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苏乔寻不见合适的导游,很有可能会去拉林浩。平白无故,让林浩陪一个女孩子出门,陆明远以为,这是在给林浩……制造麻烦。

话说回来,苏乔本就是个麻烦。

第二日,陆明远带她出门。

他心存了糊弄的意思——把苏乔引向一个复古集市。这里有古董、珠宝、美食、纪念品,初来乍到的人,很容易眼花缭乱。

苏乔到底不能免俗。她四处穿梭,买了一些小玩意。店主们找给她的硬币,装满了她的衣服口袋。

她方才学会通过硬币的形状,辨认它们的面值——二十便士不值钱,却长得最大。她握着一把英镑,晃出“叮铃”的敲击声,兴致勃勃道:“陆明远,你认不认识古董?”

陆明远道:“你还想买古董?”

“是啊,我爸爸喜欢。”苏乔答道。

她伸出手,指向了一家店铺。

那家店里挂着几块玻璃,玻璃上绘了人像,手法古朴,造型别致。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含蓄,熠熠生光。

陆明远却一口咬定:“假的。”

苏乔问:“不是古董?”

陆明远摆了摆手:“绝对不是。”

苏乔轻笑:“我相信你的眼光。你说不是,那就不是了。”

她绕路去了另一边。

陆明远目送她的背影。

他像个守旧的年轻人,先买了一份本地报纸,又买了一杯加果酱的酸奶。苏乔在附近转悠时,陆明远就坐在长椅上,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报纸。偶尔有人路过,热诚地搭讪,他应不应全凭心情。

直到一只雪白无瑕的手,缓缓攀上他的肩膀。

苏乔站在他身后:“我买了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她神神秘秘的样子,诱发了陆明远的好奇。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

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观念不同。”

她喃喃自语:“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很多人会像他这样坐着。灰毛鸽子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知道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摸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没人能看见……高温蒸发的尸体。”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消除了鼠疫。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又说,“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心下一热。

她轻声说:“谢谢。”

苏乔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混淆视听道:“我刚来的那一天,你和我说,事务所的老律师不愿意接这个单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对了,他们确实不敢来。”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

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观念不同。”

她喃喃自语:“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很多人会像他这样坐着。灰毛鸽子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知道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摸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没人能看见……高温蒸发的尸体。”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消除了鼠疫。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又说,“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心下一热。

她轻声说:“谢谢。”

秘书明白了苏乔的意思,很快结束了这段通话。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日常生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苏乔觉得,她没怎么办正事,只在做家务上有了长进——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下午四点多钟,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除草,陆明远就从她身边走过。

苏乔喊了他一声:“陆明远,你出门吗?”

“我今晚不在家吃饭,”陆明远停下脚步,留给她一句话,“整理完院子,别忘了打扫客厅。”

低矮的木栅栏边,苏乔扔掉了剪刀。她摘下手套,再次询问道:“你和朋友约了晚饭吗?”

陆明远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今日气温骤降,他戴了一条围巾,就像是缠布一般,随意地裹在脖子上。

苏乔走到陆明远身边,将围巾垂下来的一端捋直了:“是啊,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问吗?”

或许是因为用力,她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捏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像是在质问一个关系亲密的人——可她和陆明远才认识四天。

刚刚修整过的院子洋溢着草浆的气息,有点像雨后初晴带来的泥土味。苏乔的鞋底沾满了草屑,衣袖也不太干净,但她的双手雪白细嫩,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陆明远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很温暖。

不过,他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围巾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苏乔没有接话,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锋利的剑,陆明远开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饭只要做一人份,你高不高兴?”

苏乔违心道:“我高兴得很。”

陆明远和她告别:“你继续高兴吧,我先走了。”

他连个背包都不带,两手空空走出院门,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街角。隔壁的边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渐行渐远的陆明远,叼着球发了一会儿呆,朝着他无声地摇尾巴。

太阳缓慢地西沉,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陆明远的父亲约他在繁华的商业街碰头。街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傍晚六七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内挤满了客人,陆明远就坐在窗边。

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

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您好,您一个人吗?”

陆明远解开围巾,抬头看向了服务员:“我在等人,你把菜单给我吧。”

年轻的女服务员双眼一亮,继而有些脸红。她给陆明远拿了两个菜单,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陆明远偏爱甜食。可惜这个习惯几乎没人知道。

当他解决最后一块椰子糕时,他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出现了——父亲失信爽约,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这顿晚饭,他还是要一个人吃。

好在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面色不佳。

旁观许久的服务员问道:“先生,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我们能让厨师改良的,您给我们提提意见吧……”

她一只手拿着便签本,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在心中默背自己的电话号码,祈祷接下来的发展顺利。

然而陆明远捧着饭碗,当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鸡翅炸过了火候,米饭有点硬,你们换厨师了吗?没有去年好吃。”

服务员双手背后,心中有些尴尬。她依然与他对视,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嘞,我记下来了,等会儿告诉厨师长。”

言罢,她跑向厨房,回归了正业。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苏乔拎着一个皮包,站在窗边,朝着陆明远比了一个手势。他还没细想是什么意思,苏乔就走进了饭店,非常自觉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朋友放你鸽子了?”苏乔问道。

她一手撑腮,语调轻快。好像陆明远被放鸽子,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此时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红灯绿酒,窗边就是来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灯光交织,照在苏乔的脸上,让她的侧颜半明半暗。

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可没跟踪你啊。你家附近,就这一条商业街,我是来买东西的,随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边。”

服务员给苏乔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

苏乔捧起茶杯,笑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看起来好可怜。”

陆明远刚刚和服务员说过结账。所以这张桌子的边沿,有一个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纸账单,还有两块附赠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块柠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释过了吗?我被人放了鸽子。”

苏乔听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绕开这个话题:“好啦,回家了。我买的东西很重。”

她没说假话。因为她的包里装了两瓶红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尔会“叮铃”一声响。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城市的连绵灯火融进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弥漫着河边独有的雾气,水浪被光辉照出层级。

苏乔遥望异乡的景色,心里其实很想家。她打开红酒的橡木塞,举着瓶子,毫无负担地喝了一口——头顶便是今晚的圆月,身边还有作伴的陆明远。

好酒,明月,美人,三样都凑齐了。苏乔自我安慰道,境遇还不算差。

陆明远却煞风景道:“这瓶酒的酒精度数,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疯,我不会管你。”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我就躺在街上。”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

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

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她躺在大理石浴缸里,伸直自己的一双腿。水流从镶金龙头中冒出来,促使水位向上攀升,她不仅没有洗去疲乏,还在蒸汽蔓延时,感到几分困顿。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

“进门说话吧,”苏乔道,“我有点冷。”

她转身背对着他,走向室内的茶几。这家旅馆提示各式茶包,她一共沏了两杯,或许是一种预感,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和陆明远碰上。

陆明远随手关门。他和苏乔一样,无法理清思绪,疑惑大过了触动。但是很快,苏乔就向他解释道:“我在回国的时候犹豫了,换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我之前就有申根签证,本来是想……带着父母过来旅游。”

她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且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来找我了?”

陆明远穿着外套,苏乔却双肩光.裸。

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凉意袭人,陆明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要交到苏乔的手里。然而苏乔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她道:“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陆明远懒得解释,干脆道:“你不也裹着浴巾和我说话?”

苏乔并未承认自己的某些想法。她对陆明远充满了兴趣,偶尔会濒临无法控制的拐点,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敲门,她都不会这样应对。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急着给你开门,”苏乔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终于讲了真话,“换了别人,我不会立刻过去。”

浴巾系得有点松。苏乔抬手的一瞬间,那一块布滑落了一角,即将在陆明远的面前完全舒展,如同风中散开的流云。

陆明远的反应比苏乔更快。

左手捂住她的胸口,将那浴巾的边角扣紧。他握到了饱满柔软的东西,手指却不敢放开,自陷于美人计,很难抽离。究竟在搞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低头审视苏乔,见她双眼清亮,面无愧色,又觉得自己不该脑补。

“你需要一件正常的衣服,”陆明远退后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再掉一次,我不会管。”

床铺上放着小金鱼石雕。因为苏乔把玩了很长时间,那只小金鱼还有她的余温,陆明远在无意中碰到了,神思反而更清醒,他接着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在罗马?”

“当然知道,你忘了吗?”苏乔不假思索,“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来意大利,找你的爸爸。”

墙壁的拐角还在渗水,他们两人都无暇关心。花纹地毯多了一块深色斑点,接到陆明远内线电话的服务生正带着水管工检修,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敲响24号房间的正门。

于是有一段时间,室内非常安静。

直到陆明远再次出声:“你想来罗马找他吗?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苏乔弯腰靠近,窃窃私语道,“因为你一定会来,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就这样回国了,我大概……”

她顿了顿,才说:“大概再也遇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理由主动找你。”

苏乔没有鸽子的悠闲。她一个人拎着五袋垃圾,奔向了后院的垃圾桶,把不同类别的袋子放进匹配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她如释重负。

陆明远就站在窗前,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动作却停顿了,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发邮件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

陆明远合上笔记本,苏乔便回来了。

她说:“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这几个房间,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

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

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

陆明远握着笔,一边写日记,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

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

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顿了一下,又说:“我上午起床迟,你自己吃早饭。”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 �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中,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真好看啊。她心想。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应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问:“喂,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

苏乔尴尬至极。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地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肢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唉,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反问道:“你见过这么听话的律师吗?”

他的父亲签订了一份财产转让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师,在明年之前把不动产转移到陆明远的名下。父亲的私人律师叫陈贺,也就是苏乔口中的老师。

陈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患病,去医院做了手术。因此苏乔代为执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陆明远心存怀疑。

林浩道:“啧,我和你说过吧,现在的职业竞争,太激烈了。”

陆明远勤学好问:“怎么个激烈法?”

“你看苏乔这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你脾气再差,她都要忍着,”林浩抽了一口烟,诚恳地分析道,“都说最贵的律师不是最好的律师,因为他们总想着榨干你的钱,直到你一个硬币都付不起,他们才会收手,懂吗?”

入夜温度更低,陆明远拉拢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她是为了财产?那她昨晚就有机会了。”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陆明远就拍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明信片,改天请你喝酒。”

林浩反问:“去哪儿喝?”

“随便什么地方,”陆明远回答,“哪里都有酒吧。”

林浩与陆明远在室外聊天时,苏乔也在和她的秘书打电话。

她站在一间卧室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屏幕更亮,秘书的声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见,我们调查了那一家经济公司,他们的客户范围很小,预定的展馆共有三个。我们提交了申请,他们就开始竞价……”

“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谁砸的钱多,”苏乔拎着一瓶香槟,嗓音极轻道,“他们不是找死吗?”

他画得很好,手法熟练,技巧专业。

该怎么形容他?

——既英俊,又有才华。

这是苏乔首先想到的七个字。

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画,他本人更像是艺术品。

苏乔观望了一会儿,自然而然,与他搭讪:“哎?请问,你一个人在这儿,站了多久呢?”

她听到“啪”的一下,是画架合上的声音。

苏乔抬起头,笑意更深。

凉风吹过耳边,筑起一道无声的界限。她本分地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太阳快要下山了,你画完了吗?”

画完了吗?当然没有。

陆明远觉得她明知故问。

他一边收拾着画架,一边敷衍了一句:“这是半成品。”他反握着画笔,戳了一下白纸,问道:“看不出来么?”

借着几米外一盏路灯的柔光,他回过头来,打量苏乔的脸。

苏乔轻轻挑眉。

她终于能和他对视。

灯光似乎在风中摇曳,奏响一场盛大的晚祷。

“我知道你画的是远景,”苏乔绕开话题,向他介绍自己,“陆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来自金河律师事务所,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您的父亲陆沉,他委托我们……”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苏乔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公章、签名、合同条款,都是一应俱全。哪怕陆明远仔细研究,也找不到任何纰漏。

苏乔却没料到,陆明远背起画架,看都没看她的东西。

他一手拎起一个挎包,在里面摸了一会儿。苏乔以为,陆明远要找什么信物。毕竟事关重大,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然而陆明远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找到了一瓶罐装饮料,拉开铝合金环,随意喝了几口,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

这也难怪,苏乔心想。

从小到大,陆明远都在英国上寄宿学校。他能用中文和她沟通,已经让苏乔倍感惊讶,为了挖掘陆明远的私人信息,苏乔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她再接再厉道:“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先看看合同怎么样?金河事务所的陈贺律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您父亲的私人律师。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做了一个手术,所以让我出国找你。”

“你们不是说好了,17号和我见面,”陆明远侧目,忽然回答道,“怎么提前了两天。我记错日期了?”

他晃了晃饮料罐子,拎着那个挎包,旁若无人向前走。

穿过绿意盎然的公园,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墓。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落影虚浮,幽深而冷清。

苏乔没有紧跟着陆明远。

她站在一座墓碑前,审视其上雕刻的文字。大写字母被风霜侵蚀,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

教堂固然神圣,它与死亡、新生都不可分割,不仅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

无论回忆还是现实,都让苏乔更加冷静。

她双手拎包,反问道:“陆先生,我们联系不到你的父亲,除了提前动身,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

至少陆明远回答不上来。

他喝光那一瓶饮料,握着空掉了的易拉罐,斜靠在一道铁栅栏上。蔷薇的花枝伸过矮墙,落到他面前争色夺妍。

入夜,月光如练,给人以无限遐想。

爱与美都是诱发邪念的原罪。

苏乔自认见惯了各种类型的美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对着陆明远的脸发呆——她研究他的头发、鼻梁、唇形,感叹他被上天眷顾。

大概几秒之后,陆明远忽然问道:“你知道我在公园,谁告诉你的?”

“当然是林浩了,”苏乔耐心解释,“你平常不用手机,邮件回复也很慢……我们只能找林浩。”

苏乔所说的林浩,是陆明远的老朋友,也是他现在的邻居。

陆明远低头思考一阵,自言自语般询问:“你们能联系上林浩?我认识他十年,很少和别人谈到他。”

他拉开院子的后门,同苏乔一起走到了街外。

两人在公交车站边默默等待,直到双层巴士姗姗来迟,陆明远才和苏乔挥手:“我走了,明天见。”

他居然就这样道别了?!

苏乔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随后,她又给他找了一个理由——艺术家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和她这种斤斤计较的俗人,自然是完全不同。

她快步跟上陆明远,踏进了公交车内部。

“陆明远,我能不能跟你回家?”苏乔开门见山道,“完成合同上的任务,我才能回国啊。”

窗外景色快速更替,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由于当前时间为晚上九点,大多数商铺早已关门,只有酒吧和饭店屹立不倒。

苏乔一贯嗜酒如命,但她不能下车。

她还要尾随陆明远。

陆明远的态度不清不楚。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半个小时后,双层巴士停靠到站,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长街。繁茫星光隐入夜幕,街头巷尾不见行人,只有一个喝多了的魁梧醉汉,迎面向苏乔和陆明远走来。

他口齿不清,胡言乱语,脚下还踢着一个酒瓶子。

很快,酒瓶滚到陆明远的身边,又被他一脚踢了回去。除此以外,苏乔还听到,陆明远用英文骂了一句更脏的脏话。

苏乔扭头,看了他一眼,陆明远便坦诚道:“我家附近治安不好。”

他和苏乔并排行走,走在坑坑洼洼,不知年代的石路上。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着吓唬人的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爸在公司里干了什么,你们事务所的老律师,告诉你了吗?他们不想自找麻烦,就指派了你……”

讲到这里,陆明远脚步一停。

他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醉汉已经走远,整条长街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巷子纵横交错,像是房屋堆砌的迷宫。苏乔站在陆明远身边,亮出了自己的护照,水珠擦过她的指尖,她还以为哪里漏水。

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

伦敦的雨说来就来,通常没有预兆。灯色就在雨中氤氲如雾霭。陆明远轻车熟路,撑起了一把黑伞,半面遮在苏乔的头顶,他依然和她保持距离。

苏乔调侃道:“你的包里装了不少东西啊,雨伞、画笔、饮料瓶……”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街道被刷上了潮湿的墨色,陆明远的表情也不甚清晰。他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的包里只有合同文件吗?”

雨水阴冷而绵长,苏乔打了个激灵。

她即将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回家。

在她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就此放弃,转头回国,她便要一无所有。

苏乔心中百转千回,表面上笑得坦率:“我走得急,没做什么准备。”

“哦,”陆明远又问,“你想在我家住几天?”

他握着伞柄转了几圈,使得水珠飞溅——这个举动很像小孩子。苏乔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玩雨伞,陆明远随意的举动让她侧目。

她理了理沾湿的长发,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要看总体的进展。”

接下来,苏乔谈到了房租和伙食费,以及履行合同之后,陆明远能获得的好处。她说得通情达理,逻辑清晰,可惜陆明远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

他们的沟通并不顺利。

夜里十一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陆明远的家独门独户,紧挨着另一栋房屋。那屋子的主人也举着一把长柄伞,站在门口抽烟。

他身形高瘦,肤色偏白,眼见陆明远走近,叼着烟卷笑起来:“巧了,出来抽个烟,都能碰见你。”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林浩。

如果没有林浩提供的消息,苏乔不可能找到陆明远。她在公园里作出的解释,符合部分事实。

不过,此前的联系都是通过律师事务所,林浩并没有见过苏乔本人。他很快注意到了她,香烟的气味飘散开来,他俯身凑近,询问了一句:“model escorts?”

这两个单词,可以代指应召女郎。

其实苏乔的装束很正式。只是来时的路上,雨水穿过了伞沿,或多或少淋到了她。

深更半夜,一位衣衫浸湿的美人陪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回家……

从林浩的角度看来,他的设想合情合理。于是,他的笑容变得暧昧不清,继续和陆明远低语:“哥们,你开窍了?”

陆明远却道:“开个鬼窍,你他妈发什么疯。”

林浩的嗓门很小,隐没在了风雨中。而陆明远的声音穿透水幕,让苏乔听了个清清楚楚。

“哎,”林浩吸了一口烟,唯恐天下不乱,“你这么凶,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然而他低估了苏乔。她就站在台阶上,安然自若,等待陆明远开门。

陆明远打开房锁,首先进屋,苏乔跟在他身后,随手关门。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与林浩交汇,竟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林浩掐灭了烟头,只觉得今夜有些冷。

父亲约他明天见面,他就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五月的夜晚并不暖和,他衣衫单薄,带着简易行李,刚刚踏进旅馆内,便听见有人在说中文。

贺安柏站在大厅前台,询问服务员有没有多余的转换插头。沈曼陪在他旁边,同时给苏乔打电话:“上个月提出的电商预案,被总经理否决了……”

“让他继续坚持实体店吧,”苏乔压低嗓音,评判道,“我们做出的预案,他不可能直接同意。”

她躺在大理石浴缸里,伸直自己的一双腿。水流从镶金龙头中冒出来,促使水位向上攀升,她不仅没有洗去疲乏,还在蒸汽蔓延时,感到几分困顿。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

“进门说话吧,”苏乔道,“我有点冷。”

她转身背对着他,走向室内的茶几。这家旅馆提示各式茶包,她一共沏了两杯,或许是一种预感,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和陆明远碰上。

陆明远随手关门。他和苏乔一样,无法理清思绪,疑惑大过了触动。但是很快,苏乔就向他解释道:“我在回国的时候犹豫了,换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我之前就有申根签证,本来是想……带着父母过来旅游。”

她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且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来找我了?”

陆明远穿着外套,苏乔却双肩光.裸。

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凉意袭人,陆明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要交到苏乔的手里。然而苏乔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她道:“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陆明远懒得解释,干脆道:“你不也裹着浴巾和我说话?”

苏乔并未承认自己的某些想法。她对陆明远充满了兴趣,偶尔会濒临无法控制的拐点,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敲门,她都不会这样应对。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急着给你开门,”苏乔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终于讲了真话,“换了别人,我不会立刻过去。”

浴巾系得有点松。苏乔抬手的一瞬间,那一块布滑落了一角,即将在陆明远的面前完全舒展,如同风中散开的流云。

陆明远的反应比苏乔更快。

左手捂住她的胸口,将那浴巾的边角扣紧。他握到了饱满柔软的东西,手指却不敢放开,自陷于美人计,很难抽离。究竟在搞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低头审视苏乔,见她双眼清亮,面无愧色,又觉得自己不该脑补。

“你需要一件正常的衣服,”陆明远退后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再掉一次,我不会管。”

床铺上放着小金鱼石雕。因为苏乔把玩了很长时间,那只小金鱼还有她的余温,陆明远在无意中碰到了,神思反而更清醒,他接着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在罗马?”

“当然知道,你忘了吗?”苏乔不假思索,“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来意大利,找你的爸爸。”

墙壁的拐角还在渗水,他们两人都无暇关心。花纹地毯多了一块深色斑点,接到陆明远内线电话的服务生正带着水管工检修,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敲响24号房间的正门。

于是有一段时间,室内非常安静。

直到陆明远再次出声:“你想来罗马找他吗?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苏乔弯腰靠近,窃窃私语道,“因为你一定会来,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就这样回国了,我大概……”

她顿了顿,才说:“大概再也遇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理由主动找你。”

隔壁漏水是事实,进一步检查也合情合理。陆明远掂量片刻,给这位水管工开门了。

“我叫约翰,”水管工笑了起来,“负责检查和修理。”

约翰身高一米八五,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棕色头发,蓄着络腮胡。他颧骨颇高,眼神倒是和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箱子,刻了几行规整的意大利文字。

“水管在哪里?”约翰问道。

这间罗马旅馆位于巷子中央,外观古老,装修风格守旧,最高也不过四层楼。前台服务生的英语带着卷舌口音,修水管的工人约翰反而吐词清晰。

陆明远抬起手,指向洗手间,接着道:“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卧室房门半开。苏乔换了一身连衣裙,拿着手机,从卧室走出来,她的目光越过陆明远,落在了约翰的身上。

约翰笑着点头。

夜晚仍在延续,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半,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旅店依然灯火通明。

苏乔心想,现在还来检修水管,意大利人真敬业。她自觉站到陆明远的身后,距离他的脊背很近,那个水管工就看了过来,友善地询问:“你们是新婚夫妻吗?”

“不是,”苏乔抢先回答,“我和他度蜜月,不会选在罗马。”

约翰提着他的工作箱,扶上了洗手间的门框。

他似乎充满了工作兴致,一边弯腰打开箱子,一边又愉快地问道:“为什么不选罗马呢,小姐?”

苏乔道:“因为不安全。”

约翰的动作稍微停顿,左手已经伸进箱子内部。手.枪口径出现的那一瞬,苏乔呼吸停滞,她原本只是无聊试探,没想到腹诽成真了。

比起苏乔,陆明远的位置更靠近约翰。

他如同脱缰的野狗,飞快冲向约翰的立足处——慢一秒的下场就是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爆发力强到可怕。

陆明远父亲的某一位朋友,常年住在英格兰乡间,最擅长打靶和空手夺枪。每逢陆明远从学校回来,这位叔叔都要变着法子训练他——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他又不想让技艺失传。

可惜陆明远只学到了皮毛。

他极快地握住枪管,向上反扣,狠踹约翰的下半身,拳头重锤他的眼球。血液不知何时迸溅出来,像炸开的香槟气泡,洒在花蔓缠绕的墙纸上。

不过几秒而已。

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

因为轻敌,约翰小瞧了陆明远。他只知道苏乔住在24号房,只要杀了她,就能获得巨额赏金。他从东欧奔向意大利,潜伏几日,早已拿到首款——然而24号房间内,除了苏乔之外,还有别的男人。

约翰的后背都是鼓胀的肌肉,他曾是一名拳击手。即便陆明远撂倒了他,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两人在客厅厮打,约翰明显占上风。

陆明远骂了很脏的脏话,全是英文俚语,脏到苏乔有点听不懂。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换做她一个人在室内,必然会死于枪击,魂飞西天。

她踉跄着拧开正门,按住走廊上的警报器,狂踹贺安柏的房门,大声呼救,发出尖叫。

整个旅馆都被她惊动。

可她听到了枪响。

手.枪安装了消.音器,爆出子.弹的那一刻,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一根鞭子在墙上抽过,同时勒住了苏乔的喉咙。她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凭空栽倒,但是贺安柏搂住了她的腰。

“大小姐,”贺安柏惊叹道,“怎么了,卧槽,别吓我啊?”

苏乔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旅馆的服务员倾巢出动,其他客人也走过来了。24号房间的窗户大开,那名凶手越窗而逃,满地都是淋漓鲜血,还有两根切断的手指。

服务员们用意大利语交流,苏乔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双目泛红,眼球充满血丝,由于握拳太紧,指甲扣进了掌心。

贺安柏呼吸加快,低声道:“大小姐,你镇定一点,你要是出了事,老板那边也要垮了。”

苏乔光着脚跑出门,再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周围有人用英语说了一个单词,“dead”,意为已死。她看向那个无辜的旁观者,眼神中都是锋利的刀子。

虽然,她和这个人,想的一样。

陆明远必死无疑了。

他又不是职业杀手,怎么和一个大块头硬扛?

走进24号房间时,苏乔的心脏冷得像冰。她毫发无损,却在遭受酷刑,陆明远被人包围,她费力走近,差一步距离时,她又停了下来。

直到陆明远开口:“你没事吧?”

他屈膝坐在地上,手指完好无损——被切断手指的人,并不是陆明远。

但他的手臂受伤了。鲜血浸湿衣袖,滴落在深色地毯上,子.弹嵌入肌理,留下骇人的破洞。

一位服务员跪在陆明远身边,做了急救工作,连声安慰道:“先生,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服务员没有说谎。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陆明远被送去了医院。他的伤口不算严重,手术进展十分顺利,子.弹被安全取出,纱布绑住了左臂。

这一晚,苏乔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起初非常冷静,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捧住了陆明远的右手,陆明远先她一步开口:“幸好今晚脱掉了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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