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邺城臣僚们都列班就位后,袁大将军这才在鼓乐声中登场。
邺城内外一直都有传言说袁大将军早已病入膏肓,但今天的气色却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坏,甚至都不需要人搀扶,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主座之上。
主座上依旧是放着那把垫着虎皮的“大将军椅”,袁绍定定坐了后朝面前看去。
由于是特别吩咐过的大朝,大大小小的冀州官吏们尽数毕集,甚至连几个较早前来上计的郡国守相都列席其间,文臣武将济济一堂,很有些兴盛气象。
许久没有召开大朝的袁绍也有些感慨,由近及远一张张面孔打量过去。
无论是逢纪、田丰,还是淳于琼、阴夔,众人俱都屏气凝神,仰着脑袋注视着他。
当他的目光扫到颜良时,亦是如此。
袁绍的目光在这个最为精强能干的手下身上停留了许久,时不时轻轻眯起眼睛,似乎在打量琢磨着些什么。
在进殿之前,方才颜良与郭图之间的那个小插曲早已有亲信告知他。
袁绍当时只是洒然一笑,心道颜良果然还是那个暴躁的脾气,即便是做了牧守一方的太守亦没改变。
眼下看着颜良顺从避开的目光,袁绍不免把他与曾经另一个手下头号大将相比。
嗯,一样的骁勇善战,一样的脾气暴躁。
只不过,麹义毕竟是羌胡堆里长大的,与他的绰号“公羊儿”一般,浑身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
相比之下,颜良终究是出身河北大族,在礼数上却要强过麹义太多了。
对于驯服不了存在反噬风险的隐患,袁绍向来不会心慈手软,必要时不惜杀之以立威。
而对于知分寸识进退的手下,袁绍也不会断然惩处,反倒要善加笼络,以便使人感恩戴德。
身高体壮的颜良即便是坐在诸多臣僚之中,亦显得高人一等,自有一股雄壮气度。
终究是个有本事的,若他能始终如此,孤便一直提拔重用他又如何?也好留下个君臣始终想得的美谈!
关键是,他能做到么?
“颜良!”
“臣在!”
“你上书自请移驻曼柏一事,孤已经允了,向朝廷表举你兼领五原太守,节制上郡、朔方并西河五县军政事,并为你再请名爵封邑的奏疏已经送呈天子,想必不久便有回复。”
“臣拜谢明公厚恩,只是明公所表职事委实太过显要,在下恐力有不逮,有负所托。”
“汝在常山任上所为历历在目,河西之事必不会难倒你,就莫要推辞了。”
“全仗着明公高瞻远瞩先行建策,还有邺城诸公们的倾力支持,常山这才小有建树,在下实不敢居功!”
“立善如此谦辞,可是不耐河西的风沙,不愿与胡虏和西贼打交道么?”
“在下怎是畏避艰险之人,只消明公有命,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那你便不要推拒了,以立善之能,必能一扫河西胡氛,使得西凉贼寇不敢东顾。”
“明公如此恩遇,臣敢不抵死报效乎!”
袁绍与颜良二人的一番对答活脱脱是明主贤臣的戏码,若是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看了定会感叹纷纷。
然而能与会的大都是明白人,知道这不过是场面应付而已。
随着袁大将军的郑重委托,颜良的新差事也就公之于众,正式确立了下来,至于上书朝廷的表举能否会通过,堂内的众人早也已经不在意了。
这也意味着自幽州乱局以来,对颜良旷日持久的论赏之事也告一段落。
见颜良应诺了下来,袁绍重又问道:“立善,如今河西之地多有纷扰,你即将赴任,心中可有何方略了么?”
颜良略一思忖后道:“明公委臣以重任,臣到郡后,自当内抚黎民,外御胡虏,讨伐贼寇,务必让河西境界早日恢复太平。”
听着颜良的回答,袁绍微微点头,心道自己这个得力手下能力高超,当要比自家外甥强过不少,有他前往,河西之地当是力保无虞不复为患。
不过颜良的话还未说完,只见他略微顿了一顿后又继续说道:“臣以为,无论是匈奴亦或鲜卑,彼辈胡虏素不识恩义,畏威而不怀德,故而要示之以威,将其打得服服帖帖,使之不能为患,反而能成为明公讨伐逆贼的助力!”
袁绍一听便上了心,胡虏畏威不怀德他知道,但成为讨逆助力却让他眼前一亮,问道:“噢?如何能成为助力?”
颜良抬手道:“胡儿善骑射,边地多良马。昔年明公克定幽州时,曾编选亲善乌桓部族组成乌桓突骑一部,乌桓突骑在明公麾下亦屡建功勋,可知胡儿非不可御也。
臣欲在河西之地明汉家之法,宣华夏教化,慑服匈奴、鲜卑,令其尊从王化。
此事若成,待他日明公再兴义师南下讨逆之时,臣当可征召胡儿会同本部兵马,从河西南下呼应,一举杀入雍地,兵逼洛阳,令曹贼顾此而失彼也!”
颜良一番话,令得袁绍颇为动容,他前度举数十万大军南下,本以为是泰山压顶之势,却是没料到曹操韧性十足,硬抗了他大半年之久。
当时也不是没人提议多面出击,削弱曹操侧翼,但袁绍自持兵威并未采纳。
官渡之败后,袁绍虽然对外不说,但心中不无后悔之意。
如今听颜良信誓旦旦地说着要提兵南下呼应,让袁绍心中从未熄灭的火焰又复重燃了起来。
这一年多来,袁绍身体抱恙,众臣僚避免惹他不快,也无人会重提南下讨逆之事。
唯有颜良,先前在表章中提到,眼下当面又说了出来,还说得如此义正言辞信誓旦旦。
袁绍强压下心中的蠢动,问道:“诸卿如何看?”
话音刚落,田丰就道:“曹贼所据司兖徐豫皆是四战之地,眼下兖州半入我手,雍地多有豪强割据,豫州徐州皆叛服不定。我河北若能多路并出,时时滋扰,其力必不逮也!
依臣下之言,正不必待大军南下之日,只消度辽将军压服河西胡虏,便可由河西而下,窥伺雍地,令其不得不分兵防御。
加之文伯屈坐镇鄄城,张儁乂居于济北,蒋义渠俯视河内,皆可时时袭扰,使其不能休养生息。
不消数载,其势必衰,可不攻自败也!”
在官渡之战前,田丰就曾对袁绍献过“简其精锐,分为奇兵,乘虚迭出,以扰河南,救右则击其左,救左则击其右,使敌疲於奔命,民不得安业;我未劳而彼已困,不及二年,可坐克也。”的计谋,奈何不为袁绍采纳。
如今颜良起了个头,袁绍郑重问及,他第一时间就跳了出来老调重提。
当时郭图等人都不以为然,一力鼓动袁绍倾巢南下狮子搏兔。
可有了官渡之败的教训在前,眼下却无人出来反驳他。
与田丰的坚持己见借题发挥不同,辛评却没想扯得太远,只是顺着颜良的话头道:“度辽将军此议大有可为,胡虏若不能慑服堪为一害,若能慑服可为一利,一旦有事,从河西直下司雍之地,必能使曹贼首尾难顾!”
逢纪则看得更全面,说道:“度辽将军此去河西,除了解决胡虏倾扰之事,还要应对雍凉贼寇,想必需要花费一番功夫,若待河西抵定后,明公有意再度用兵,倒不失为一着妙子!”
有了人开头,其余众臣僚便也纷纷附和,好似现下就在规划再度南下一般。
袁绍被臣僚们的议论提起了兴致,隐含期待地问道:“立善精明强干,不知需要多久解决河西之事?”
颜良沉吟良久后答道:“若要压下乱局,只消一年半载可也,但若要威服胡儿,可堪驱策,少不得要三年五载方可建功!”
袁绍闻言神情略略一黯,要三五年这么久么?
自己的身体还能抗到那时候么?
不行,不能拖那么久!
与曹孟德的交锋,一定要在自己手里完成!
“两年!我只给你两年,届时你必得要有威胁司雍之力,使曹孟德不能全力东顾,你可能做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颜良哪里敢再犹豫,斩钉截铁地答道:“臣定殚心竭虑,完成明公的托付!”
袁绍哈哈笑道:“好!好!好!若立善果真做到,孤必不吝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