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九百摆放好菜肴碗碟, 岑千山冲着它招了招手。
九百对这位穆大家唯一的亲传弟子十分尊敬,飞快地跑了过来。
“你有保存你小主人的影像吗?”那位传说中脾气不好,看起来也十分冷淡的男人开口说话。
九百觉得如果自己是人类, 面对这位凶名赫赫, 临渊峙岳一般气势强大的黑衣男人,一定会被吓得瑟瑟发抖。幸好,它只是一只傀儡, 体内只有既定的程序,没有属于害怕这个设定。
“有的, 有的。”它打开了自己有些生锈的胸腔,伸出安装在体内的小型明灯海蜃台,海蜃台不太稳定的光芒亮起。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院子中。
“娘亲唤我进去端就好, 何必自己出来。”小男孩这样说着话。
显然九百在它主人面说话的声音和语调,都是模仿至这个孩子。
岑千山问他, “你真的愿意, 以后顶着这个男孩的外貌生活?”
“啊,您的意思是说?”九百扶了扶快要掉出来的眼球,又搓了搓手臂上缝缝补补的肌肤,觉得自己快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晕了。
它急忙回复:“当然, 哪怕只有脑袋能够像一点,我就不用每次在主人想要摸我的时候都躲开,让她难过了。”
随后它貌似沮丧地耷拉下头,“可是我们付不起维修的费用,甚至连一块完整的皮肤材料都买不起。”
九百面对大家说话的时候, 用得是傀儡特有的机械声调,哪怕叙述着最为悲伤的故事时,也显得平淡无波, 毫无感情。
音调没有感情,但在话语之下的每一份心意都带着温度。
岑千山没有再说话,他把摆在自己面前的碗筷移开,手掌在桌面一抹,桌面上便整整齐齐出现了一排排的维修设备。
各种型号的改锥,镊子,钳子……以及林林总总的零配件。分门别类,依照大小整齐排列。摆在最后的是一叠柔软细腻、质地优良的人造皮肤。
岑千山开始着手维修九百。
他工作的时候很专注,低垂着纤长的睫毛,眸光澄彻。衣袖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小臂。那手指修长而灵动,带着一种千钧不移的稳定。
九百身躯上缝缝补补的肌肤被剥落,生锈了的零配件被一个个拆卸下来,翻新,涂上机油,重新组装。
认真工作的男人往往是赏心悦目的。餐桌上的大家边吃着饭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改造傀儡。
“岑大家看起来不太爱说话,其实是一个挺温柔的人啊。”丁兰兰靠近林尹,悄悄说道。
“一个人性格温不温柔,和他爱不爱说话没有关系吧。”林尹掰着热乎乎的烤饼,伸着脖子张望,“而且我觉得他在张小雪的面前还是会说话的,只因为和我们还不熟吧。”
说到张小雪,两人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双双转头看去。
此时的张小雪正坐在岑千山的身边,给他打打下手。她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但那种掩饰不住的契合感,不经意地就从种种细微处流淌出来。
岑千山只要伸出手,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张小雪便能准确无误地把他需要的工具摆在他手心里。
“这里,”岑千山指着被拆开的傀儡胸腔内部询问,“是不是强化一下,对传感比较好?”
穆雪嗯了一声,一份已经预处理过的青晶石岩液,便在灵力的控制下,顺着岑千山手指的方向钻进傀儡的胸腔。
天光透过圆弧形的穹顶洒下来,给挨在一起专注工作的两个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对待萍水相逢的破旧小傀儡,俩人都没有态度马虎,而是显得严谨又认真,没有一丝轻忽随意。
有时候穆雪说了一句什么,岑千山轻轻嗯了一声。
又有时候岑千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露出一个问询的神色,穆雪思索片刻,对他点点头。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成为一副凝滞不前的画卷,卷面中的两个人已经彼此羁绊了无数漫长的岁月,方才能如此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样令人舒服的契合无间。
餐桌边的同伴们在这样的氛围下,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不忍让过分的喧哗搅扰了这样精致,专注而认真的工作。便是年叔都停下了酒杯,沉默地眯起了一双小眼睛。
经过岑千山的手修复的九百焕然一新。
从外貌上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小男孩。柔软细密的长发,黝黑充满健康光泽的肌肤,灵动漂亮的双目。
只有那有些僵硬的表情和带着机械音调的发音,暴露出它属于人工制造之物。
“啊,太好了,和小主人石头一模一样。”
九百反复摸着自己的脸,拉着千机的小手在地面转起了圈圈。
“实在是太感谢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它冲着岑千山和穆雪深深鞠躬,“能得到您这位,穆大家的唯一传人亲手为我改造,我的傀生算是完美了。”
它突然想起什么,弹了起来,跑进屋去。不多时跑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密密包裹好的油纸包。
它当着岑千山的面小心揭开一层层油纸,露出里面一本泛黄了的笔记本。
本子的质地很普通,里面写的文字也很随意,显然只是一个人顺手书写的手记。
“这是穆大家的一本手记。我无意中在一位修士的遗物中发现,一直无人认领。因为心里崇拜穆大家,我把它小心收藏到今日,是我唯一的珍藏。”它带着点慎重把那本小本子向前递了递,“我想把它送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是否需要。”
穆雪翻开看了看,发现竟然是自己某段时间工作的手记。不过是些随手乱写,胡乱涂鸦的“草稿本”。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又是人家小傀儡小心翼翼收藏的宝物,何必要夺人所好。
于是她忍不住说道,“这就不用了吧……”
话音还没落,岑千山已经把那本笔记一把接了过来,收进怀中,“很好,我很喜欢。谢谢。”
穆雪:啊,小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为什么总喜欢抢小朋友的玩具。
在里站稍事休息,用过午食之后。一行人继续准备向浮罔城的方向出发,这里离浮罔城的距离已经不远了。
九百和他那位瞎了眼的主人一起送客人到大门处。
千机难得交了个朋友,还拉着九百的手,和他相约将来一起玩耍。
那位妇人听见了千机独特的傀儡腔调,笑着弯下腰,面对着千机的方向出声询问,“这是傀儡小人吧?真是怀念啊,我们家以前也有一位傀儡小人,名叫九百。”
所有人听见了这句话,陷入了沉默之中,齐齐看向就在她身边扶着她的九百。
妇人却毫无所察,还陷在自己的回忆中,“九百是一个好孩子呢。刚来家里的时候他笨手笨脚地经常闹些笑话,后来渐渐变得越来越聪明。他在我们家待了很多很多年,就和我的家人一样呢。是不是,石头?”
“石头”用男孩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那位双目失明的妇人突然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奇怪,九百呢?九百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娘亲,您又忘记了,不是您告诉我的,九百出去了外面,不小心被魔物毁坏了吗?”
“喔,嗯,是这样么,九百已经不在了啊。”妇人觉得自己的意识迷糊了。
送走客人之后,九百小心关好里站的大门。反身回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主人正蹲在院子的角落,专心致志一圈圈垒着一堆小石块,把它们垒成一个尖尖的塔形——这是魔灵界制作坟墓的传统模式。
“娘亲,您这是在做什么呢?”九百不解地问道。
“我想给那孩子做一个墓。里面是他从前喜欢的玩具。”双目失明的女子摸索着垒叠石块,“总觉得好舍不得他,以后想他了,还可以到这里来看一看。”
“石头,你帮娘亲一下。”
“好的,娘亲,我来帮您。”
……
宽广无垠,荒芜平坦的原野上,驻立着一座占地极为辽阔,绵绵看不见边际的庞然大物。
轩昂壮阔的浮罔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被这座城池的雄伟所征服了。
相比欢喜城的一片荒凉,浮罔城向来至仙灵界的客人彰显了如今魔灵界第一重镇的繁华热闹。
在那高耸入云的城墙上,巨大的魔神雕像垂目府视。
城门的入口分有水道车道,行人往来穿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从荒原外归来的战士,大多风尘仆仆,血染战袍。有些收获颇丰,一脸振奋,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有的在战场上失去了同伴,身负重伤,满面悲愤,抑郁难安。
有个十来人的队伍,正互相吆喝着,拖一个巨大的红色鬼头入城。那鬼头虽已身死,却依旧双目怒睁,满脸煞气,头顶一支染着鲜血的尖尖长角。只一个头颅,就几乎将整个门洞堵满了。
“运气真好,是雷兽的脑袋。”
“啧啧,当那支角就能换数万灵石了吧?还有坚硬的头盖骨,也是炼器的好材料。”
“唉,代价也不小,我看他们少了不少人。”
在这样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
穆雪一行人乘坐渡轮沿着水道进城。
船行悠悠,在两侧厚重石雕的注视下,沿着内河穿过门洞。
城内城外乃是两重天地。
城墙之外是一望无际,毫无遮挡的荒野。城墙之内,坚实的建筑鳞次栉比,接踵摩肩,拥挤得恨不能利用上每一寸土地盖房子。
街边的建筑都悬挂着五光十色,彩灯流转的招牌。一座宏伟的塔型建筑顶上甚至开了大型的明灯海蜃台,海蜃台的光芒在建筑的屋顶扇射。彩衣飘飘的巨大天女,赤足踩在塔尖,身姿曼妙,在那片光芒中飘飘起舞。
半空之中,各种炫酷的飞行法器,在天空来回穿梭飞行。
地面上沿街商铺林林总总,南北行货,杂耍卖艺,热闹非凡。
时有一总角孩童,脚踏着溜车从泥泞的道路上一溜而过,溅起四散泥水,引来沿途谩骂声不绝耳。
年叔坐在船上,给他们介绍这里的一些规矩,
“驱动法器飞行的时候,有着各自的飞行区域,不能乱飞。看那些光带,最底下一层是公共飞行法器行驶的位置。中间是多人法器,最高处才是可以随意行走的单人法器。在城里飞错位置可是要罚款的。”
“在这里购买东西,只能用灵石,其余你们仙灵界的货币,一律不认。商品的价格,比仙灵界便宜,基本都可以砍价,砍多少看自己的本事。”
“到了这里,你们就安安分分在城里逛一逛,住上几日,等七天的时间到了,我开一个单向传递法阵,把你们送回欢喜城那里。也算完成空济那个秃头猴子的托付了。”
“都别给我到处乱跑。省得和你们师傅当年那样,一队人过来,死得剩下两个,凄凄惨惨地回去。”
听到年叔提起当年的事,只了解了只言片语,憋了一路的几人忍不住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年叔,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那一次连带队的金丹期前辈都损落在这里?”
“听说当年选出来弟子,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怎么最后全死了,只剩掌门和空济师叔回去?”
一行人中,只有卓玉知道一些当年的情形,他想起在欢喜殿的黑门之内,那个实力强大,仅仅凭一缕神识,就让他们毫无抵抗之力的天魔,
“是不是徐昆?都是他导致的?”他问到。
“哼,原来你们还知道徐昆这个人?”年叔嘴角的法令纹深深拉了下来,“说来也是讽刺,几百年来,我们魔灵界唯一修成天魔的人,竟然是一个从仙灵界过来的道修。”
三百年前,如今年迈的年再桃还是一位青春洋溢的少年人,居住在如今已经毁灭的大欢喜城。
刚刚出师,成为一名正式医修的他,对修行医道充满了专注而狂热的激情。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以为结识了从天灵界偷偷过来的空济。
“你们那位师父空济,虽然脾气臭了点,人傻了些。却有一项合了我的胃口。”年叔坐在船上,看着路边那些刚刚从城外回来,抱着收获的物资一脸兴奋的年轻人,
“他对于医修,也就是你们那边的炼丹术,和我一样,有着能够忘却一切的狂热兴趣。他把仙灵界传承多年的法决传授给我,我将自己研发的炼药术和他一起讨论。那个时候,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日,但我们……姑且也能算是朋友吧。”
“在他们即将离去的那一天,也不知为什么,数百年没有现过身的欢喜殿黑门突然出现。空济的那位师兄,呸,就是那个叫徐昆的家伙,弃道成魔,为了接黑门的传承,亲手将自己的同门一并摆上祭台,献祭给魔王。绝情断义,以此入魔。”
穆雪啊了一声,想起了自己在欢喜殿看到的那些画面和字条,以及捡到的名为徐昆的符玉。“他?他亲手把自己的师兄弟摆上祭台?”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因为徐昆入魔,引来天地魔气动弹,大量妖魔群而聚之,攻击欢喜城。数百年的重镇,就因此毁于一旦,不知有多少城中生灵,死在那场浩劫之中。所以当年从欢喜城内逃出来的人,是很不喜欢你们这些道修的。”
穆雪等人想起欢喜城内,看到那被冲毁的厚实城墙,白骨累累的城郭,城内匆忙逃离的家庭和无数被拉下的人和生活,不禁一阵唏嘘。
年叔想起年少之时经历的城破人亡,恨恨骂道,“徐昆那个败类,我倒是见过一面。术法是高强,嘴巴还很能说,整队的人都服他,以他为领袖。哼,一看就是个道貌岸然,虚伪至极,恶毒卑劣之徒。”
渡船很快靠了岸。
河岸的一侧是热闹非凡的街区,对岸却是一片开阔的坡地,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用细碎的小石头堆砌着一座座尖尖的石塔,许多石塔边插着白幡,无数漂泊的白色幡带在风雪中飞扬。
那是墓地,埋葬着所有曾经逝去的英魂。瑟苍凉乱空飞舞的白幡和一河之隔的热闹生机成为了鲜明的对比。
年叔的医管就在附近。
丁兰兰等人难抑新奇兴奋,沿着热闹的街区行走,
很快丁兰兰钻进一间售卖傀儡的商铺里,挪不动脚步了。
程宴在出售各类妖兽活体的摊子前,左摸右看,喜不自胜,一边询问一边翻出笔记本抄录个不停。
内伤未愈的卓玉被送到了年叔的医馆,无数小傀儡架着他上了手术台。他惊讶地发觉自己被强制按在台面上,四肢大开,束带捆绑,限制了行动。
卓玉大吃一惊,想要挣扎,萧长歌一把按住他,
“没事,没事,年叔是用魔灵界的医术给你治疗内伤。”萧长歌的双目亮晶晶的,闪着诡异的兴奋之光,口里安慰,“师兄别怕,还有我在,我看着你。我早听师傅提过这种术法,正是天赐良机,正好观摩学习一次。”
卓玉还待拒绝,年叔已经不耐烦地封住了他的嘴,取出了手术刀,哼了一声,
“小鬼倒是精明得很,想从我这里偷学开腔治疗的医道,你师傅当年都没有学会呢。”
穿行在热闹的商铺间,买了大包小包东西的林尹问身边的丁兰兰,“张小雪呢?怎么跑没影了?”
丁兰兰摸着手里新采买的一个最新型号的小傀儡,爱不释手,心不在焉地回答,“嗯,她说要去墓地,祭拜一位前辈。”
“魔灵界能有什么她想祭拜的前辈?真是个怪人。”林尹嘀咕了一句,也就瞥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