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罔城内的“牛记食铺”是一间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字号。
铺子规模不大不小, 往来的多是熟客。这时已过了饭点,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牛大帅拿着一卷话本, 靠在柜台上, 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不时发出一两声嘿嘿的笑声。
有一个戴着斗篷的客人掀起帘子走进来,坐在墙边的角落里。
牛大帅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没看完的话本上抽离,端着茶壶来到那桌客人前招呼道,
“客官吃点什么?”
坐在桌前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斗篷。
“嘿, 您这!”牛大帅一拍大腿,兴奋得有些语无伦次,“岑千山!岑大家!你怎么来了。”
小饭馆的角落, 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并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牛大帅端着一壶自己收藏的好酒, 在岑千山面前坐下了。
“诶哎, 咱这是多久没见了,再想不到你还能来看我。”牛大帅满心欢喜,给岑千山满上酒杯,“岑大家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有心想多问几句, 又不敢多言。
当年十妙街的邻居们都搬来了新城区。只有岑千山还固守在那一片废墟之中。
上百年时间过去了,自己的修为不上不下,继承了母亲的饭馆凑合着经营。期间除了偶尔听到一些关于这个男人的传说,基本很少有老街坊见过他的面了。
小时候基本都是岑千山揍他,相处得不算豪。后来出了那事, 岑千山性格大变,每一次出门回来都染着一身血迹,阴沉可怖, 更没人敢再接近。别说和他喝一次酒,就是话都没说过两句。想不到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他还能想着来看看自己,和自己喝上一杯。
模糊了岁月的角落里,两位曾经的少年轻轻碰了一下酒杯。
“几日前,我去了一趟东岳神殿。”岑千山慢慢说道。
“喔,那地方可不是个好去处,里面幻境重重,听说不少人都陷在里面没出来。”牛大帅三杯酒下肚,很快热络起来,“哈哈,不过对你来说肯定不算什么事,你可是我们十妙街最强的人。”
“在那里的幻境里,我看到了你和牛婶。”岑千山转着手中的酒盏,澄明的酒面依稀倒映着他的倒影,“想起当年忘记和你说一声谢谢。”
“害,瞧你说的。”牛大帅面色被酒气熏红了,“我那啥没做,也值得你一声谢?穆大家当年那可是救过我的命。”
送岑千山出门的时候,牛大帅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些年了,可有……一点消息吗?”
那个十妙街最强的男人侧过脸来,几乎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出了牛记食铺,戴着斗篷的岑千山沿着灯红酒绿的街区走到医修年叔的医馆内。
“回来了啊,这一趟收获颇丰吧。”年叔戴着老旧的单边眼镜,从柜台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外面都传开了,听说你替烟家拿到神殿深处的碧落九转黑莲,烟家拿出神器和十万灵石为酬。”
岑千山没有多言,打开背包,取出神殿内采摘的一些灵株。
年叔眯着的小眼睛一下就亮了,起身接了过来,“诶,黄芽草,好!天婴草,哈哈这个更好。这个是?我的天,传说中的紫心草!”
岑千山叉着手靠在柜台上,府身问他:“年叔,听说你曾经有见过仙灵界过来的修士?”
年叔爱不释手地看着那些罕见的灵草,头也不抬:“是见过,那些表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问这干啥?”
“那你知道……”斗篷阴影下的男人双眸透出了一点光,“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仙灵界天地灵物稀少。自然是有人想到我魔灵界来。”年叔不高兴地回想起往事,
“据说他们有精于阵法的门派,积累历代之功专研出上古法阵,可短时间内连通仙魔两界。时常悄悄到我魔灵界来掠夺资源。哼,来便罢了,还要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别要让我再看见那些虚伪的家伙。”
……
归源宗的玄丹峰上,空济看见逍遥峰的那个小弟子第一个开了丹炉,从丹炉内捧出几粒混元流光的丹药来,顿时满室生香。
空济心里想着:“这张二丫合该是我玄丹峰的弟子才对,当时怎么就没留意,偏偏被苏行庭这个狡诈的家伙抢了去。”
他板着脸道:“你既有炼药的天赋,就应当多来我玄丹峰听讲学,女孩子家家整日舞拳弄剑,打铁制器,像个什么样子?”
看见碧游峰几个整日“打铁”为主业的女弟子齐齐转头来看他。
空济瞪着眼睛哼了一声,“大道万千,本应以我峰炼丹之术为正法门。你们可知为何我们道修的修行被称为‘丹道’?皆因我们以身为炉鼎,采天地开合之气,夺龙虎相交之精,在自己身体内的黄庭中修成金丹。故而成之为内丹术。我玄丹峰炼制外丹和内丹术乃是一体同源,互为补益。所以不管你们是哪一峰的弟子,都应当认真修习炼丹术才对。”
看来不论哪位师叔,都觉得自己所修才是大道的正法门,真功夫啊。
之前去碧游峰,丁师叔也才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呢。
穆雪心里有些好笑,捧着自己炼的丹药向空济请教,貌似不经意地聊道,
“师叔,我在东岳神殿内看见魔修了,他们的炼丹术和我们虽然不同,却似乎也自有独到之处。付师兄吃了一颗魔灵界的伤药,伤势瞬间就好转了。”
空济不高兴地道:“你倒是说说他们用了什么药?”
“有听到一个名字叫回春丸,还有驱毒散和金创再生膏。”
空济面色难看:“哼,年再桃那个老家伙居然还活着。”
原来和空济师伯结怨的魔修竟然是年叔?年叔口中时常挂着唾骂的道修竟是自己归源宗内的师父师伯们。看来师伯确实去过魔灵界,穆雪心里想到。
下学之后,穆雪和丁兰兰几人一道走,
丁兰兰道:“今天不和我一起去碧游峰吗?我姑姑总是念叨你。说你比我们这些正经弟子学得还好,让我喊你常去呢。”
穆雪笑道,“上回过去听师叔讲学,师叔布置制作的铁皮人我落在神道内了。等我补做了,再拿去给师叔看看。”
“对了,你竟然去了东岳神殿,也不喊我一声。”丁兰兰兴奋了,眼睛亮晶晶的,拿手肘捅穆雪,“听说你遇见那位了?怎么样,他有没有传说中的俊美?会不会特别凶?听说魔修都是既冷酷又凶狠的人呢。”
有没有传说中的俊美?
穆雪回想起神道内的情形,若是论容貌,小山自然当得起俊美二字。
有没很凶?
他怎么可能会凶,那孩子最是温柔不过了。
“啊,我也真想见一眼他本人啊。”丁兰兰捧着脸感慨,
“我听说空济师伯去过魔灵界?他是怎么过去的?”穆雪问家学渊源什么都知道一点的丁兰兰。
“是用通魔御行阵去的吧?”丁兰兰回答,“那事和我们没关系,每开一次御行阵耗费巨大,十余年才几个门派共开一次呢。能去的都各门派中的精英弟子,我们离得还远着呢。”
原来这里有可以通往魔灵界的法阵?
虽然很久开一次,终究还是有见面的机会。穆雪至出了神殿之后,一直有些郁郁不乐,仿佛什么东西郁结于胸。此刻听了这话,不知为什么终于舒缓了许多。
丁兰兰却仿佛想起什么,哆嗦了一下,“希望将来开御行阵的时候不会选中我。我可不想去魔灵界,听说那个地方阴森森的,到处都是妖兽和鬼怪。”
穆雪哈哈笑道:“你刚刚不还说想见岑千山长什么样吗?”
“那只是说着玩的,你不知道真正的魔修都是很恐怖的。”她做出吓唬穆雪的模样,“他们有的炼功要吃小孩,抓很多童男童女到家里去全部吃掉,你怕不怕?还有一些以女子为尊的家族,听说修什么大欢喜功,专门祸害年轻俊美的男子。像是你逍遥峰的那些师兄去了可都得小心。”
没有吃童男童女的魔修啦。穆雪在心中说道,确实有人大量采买凡人的孩子为徒弟为义子。将那些孩子从小压榨,各种苛待,导致那些孩子存活率极低。比如她的师父和岑千山的义父都是如此。传到了这里就变成吃童男童女来修行了。
烟家以女子掌家,招男子入赘,柳家修习大欢喜阴阳相交秘法,也并非全是强娶豪夺,多数还在自愿情形下的金钱交易。
以讹传讹传到这里,全都变了样。
归源宗内不同的主峰之间,距离相去甚远。
那些修行多年,法力高深的内门弟子,纷纷祭出自己的飞行法器破空而去。
有的使得是一柄精美的团扇,有得是飘逸的绢带,也有锐利的宝剑。一时间罗裙飘飘,衣襟猎猎,驰骋于山峦之间,煞是好看。
“好羡慕啊,什么时候我也能得到飞行法器,御物飞行就好了。”丁兰兰艳羡地说。
“没事,我师尊说了,行走坐卧都是修行,多走走也好。”穆雪说道。
刚入内门没多久的几个小弟子,手拉着手,沿着陡峭的山道往下走。
山林间传来虎啸之声,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凌空停在了她们面前,仙气飘飘的云中君子坐在虎背上,淡淡对穆雪道:“上来,师尊命我接你下学。”
穆雪高兴地应一声,爬上虎背,甩下一众伙伴去了。
虎啸声远去,转瞬消失在山峦之巅。
“啊,我酸了,去你的行走坐卧都是修行。”
“逍遥峰的待遇为什么就那么好,从前是叶师兄总用叶子载着她到处飞,眼见着叶师兄受伤了,好歹和我们一起走两天路啊,这又换了云师兄这样的仙男。”
“呜呜呜,我也想坐一次云师兄的白虎,这辈子坐一次都值了。”
小伙伴们酸溜溜的话语穆雪来不及听见。她乘坐着白虎很快落进了逍遥峰的庭院中。
叶航舟正裹着一张毯子,坐在回廊上,苗红儿就站在他的身边,两人看着师尊苏行庭示范六爻推演之术。
“小雪下学了。课上得怎么样?”看见穆雪从白虎上下来,苏行庭笑着问。
“我是第一个成丹出炉呢,这回没被打手板,空济师伯还夸了我几句。”穆雪挺起胸膛。
“不错不错,”苏行庭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为师新传你的胎息决,可有不明白之处?”
穆雪在师兄师姐的身边随意地坐下,打了一个手决。
她这一坐,和寻常跌坐不同,坐如常坐,持得是孔门心法。
在自然而然的状态中,将一颗心藏于立命之窍,一时间外界的声色虽从耳目中过,却不能扰其静室之心。
很快的,只见她出息渐微,入息绵绵不绝,气息柔如婴儿一般。内气渐渐不出,外气反而不断进入。口鼻之中的外呼吸被遗忘,黄庭气穴之内乾坤之气一开一合,内呼吸绵绵不绝。夺先天之精,凝神聚气,称之为胎息。
因她暂时不修龙虎功,师尊新传了这套胎息心法,不论行走坐卧间,都需时时谨记,不忘修行。
行走之时,心和气定,内视气穴。站立之时,脚跟着地,鼻息辽于天外,引来上天之气。便是坐卧之时,也要做到不漏炉迸鼎,神气归根,呼吸含育,逍遥于庄子无何有之乡。
若是能这样天长日久修行下去,虽暂不龙虎交|媾,采取大药。但黄庭之中元气自聚,真精自凝。神满而气足,身健心安,自是另一种筑基的修为。
苏行庭见穆雪这随意一坐,已有胎息之态。
很好地把握住了胎息决不可有心守,不可无心求的关键。可以坐到自然而然,不刻意求之,随时随地进入修行的理想状态。心中对这个年幼的弟子极为满意,颔首称赞。
叶航舟便道:“小雪已经到了这个境界,想必很快就能御物圆融无碍。是不是该准备一个飞行法器了?小雪有没有想要什么样的法器?”
苗红儿祭出她的飞行法器,乃是一顶圆彤彤光亮亮的铁锅,她十分得意地显摆,“他们的法器都不如我。看我这个法器飞得快,防御力还很强,路途中又十分实用。小雪不如学我,炼一只玄铁碗做法器。这样你我师姐妹出门的时候,一锅一碗配成一套,很是整齐。”
穆雪把头摇成拨浪鼓:“我不要,我不要。”
付云便说,“如果你喜欢我的坐骑,我可以去己土之森为你抓一只白虎。驯服之后,每日骑行倒也便利。”
穆雪如今一看到老虎,就想到自己黄庭中的那一只,再听到“每日骑行”几个字脸色都不好看了,连连摇头谢绝。
叶航舟便道:“是不是你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可以说出来。等师兄过几日伤愈了,替你炼制出来便是。”
穆雪道:“没事,没事。师兄你安心养伤。我不急着这个。”
御器飞行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了,每天踏踏实实在山林间缓步行走,运转功法修行也是一种很不错的事。
但苏行庭却不这样想,年幼的弟子上山以后,哪个不期待着早一日御物飞行,遨游天地之间。不论是红儿,付云,还是航舟,当初上山的时候,无不眼巴巴的盼着这一刻。
小雪儿也未免太过乖巧,总是怕给师长添麻烦,小小年纪上山之后,就什么要求都没提过。
这样想了一想,未免更加怜惜这个最小的弟子。于是他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物。
那物白茫茫一团,似棉絮轻飘,如雪堆银白,却是空中一朵白云。
“此乃映天云,取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之意1。”他举袖轻抬,将那朵云飘到穆雪身前,“这是为师年少时候使用的法器,如今已无大用。至你入师门之后,恭谨纯孝,友爱同门,很是懂事。为师还不曾赐你法器,便将此物给你罢。”
“小雪快,快拿走,映天云可是好东西。”苗红儿急忙拍她,“它别的倒也罢了,只有一项屏蔽他人神识特别厉害。你躲在云里,飞在天上,若是不想显露身形,不论你在里面干什么,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我小时候想用它来玩捉迷藏戏弄师弟们,师尊都不同意。”
师尊赐下法宝,穆雪心里很高兴,拜谢领赐。一下跳到那云端之上,元神御物,白云呼啸而去。
“真性急啊,刚刚还说不用,一会就玩没影了。”苗红儿摊着手眺望,“这孩子学什么都快,第一次御物飞行就没怕的。”
“这才像个孩子的样子嘛。”苏行庭点头道。
至此之后,九连山脉,逍遥峰前,飘云过雪,览快双眸,几度降神仙。
山中不知岁月,悠悠已过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