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客舱其实比夜里嘈杂许多, 毕竟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只能靠闲聊打发时间。毕竟几十号人在说话, 哪怕没有谁大声嚷嚷,那嘤嘤嗡嗡的动静也是够呛。
可赵荞一夜没睡实,这会儿当真是累极,躺下没多久就睡着, 甚至做了个梦。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的场景是武德五年冬神祭典后的溯回城, 梦境中那些事都曾确确实实发生过。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提,这还不行?!”
梦里的赵荞很不耐烦, 站在冷清的巷子中回身怒瞪贺渊。
梦里的贺渊满目清冷,嗓音像雪后的天气一样沁寒:“你答应得太痛快了, 恐怕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 高抬下巴露出脖颈, “喏, 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话多容易挨揍!”
语毕旋身,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 头也不回地吼道:“要不是我的人打不过你,就该将你扔滢江里喂王八!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跟一辈子!”
偏生后面那人腿比她长,慢条斯理三两步就跟了上来,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
看着那张英俊面庞霎时从冷冰冰变成红通通,她总算知道该怎么治他了。
*****
这一觉约莫睡过去大半个时辰,赵荞醒来已是正申时。
贺渊的那件披风已没盖在她头上,而是规规整整盖在她身上,与她自己那件披风两相重叠。
她坐起来,低垂眼眸看着披风上的织纹,轻笑一声。
做梦这种事真的有些不讲道理。
她都有日子没功夫去想与贺渊之间的事了,回忆却突然入梦。
当初两人相看两厌,谁都不肯好好说人话,就这么着最后还能走到一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可偏就在了解了对方不为旁人所知的另一面,情生意动后,他又什么都忘了……哎,或许就是所谓造化弄人吧。
眼下她也不知该不该强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旁侧递来一个水囊,赵荞愣了愣,接过的同时扭头看去。
贺渊低声道:“方才我出去站了会儿,看到船家老大手臂上那个印记,是个古体的‘巫’字。”
赵荞抿了一口清水,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知在她睡着时贺渊又对韩灵说过些什么,韩灵凑过来对她再三保证,之后再不会对她的任何决策指手画脚,也不会给她拖后腿。
这对她来说自是很好的事。
收拾齐整打算去找船家老大时,贺渊从后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赵荞回眸,疑惑蹙眉。
“我拿走了你的荷囊,”他喉间滚了滚,稍顿后,神色有些冷硬,“防你乱来。”
他没有说“乱来”什么,说话时语气、神情也称不上和善,就像当年在溯回城初遇时那般。
可如今的赵荞却已能听懂他没说出口的关心与担忧,再不会因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各说各话而上火与他犯冲。
他这是怕船家老大若引她去服“赛神仙”,她为了博取对方信任便孤注一掷主动上套——
在先前某个转念间,她是曾有过这般危险的想法。
“嗯,别担心。方才韩灵说了那玩意儿方子邪,目前尚无克制之法。我有数的。”
*****
船家老大果然寻出些祭船剩下的黄纸、香烛,又另拿了一碟果子和半壶酒来。
“就只这些了。”
“出门在外,又在船上,能有这些表个心意已经很好了。实在多谢您。”赵荞感谢再三,又转头让贺渊取出三个铜子给船家老大。
船家老大倒没说不收:“不值这么多,又不是齐全成套的物事。我收两个意思意思就行。”
又叫船工拿了个破碗来给她烧黄纸用。
在后舱门前的角落里简单遥祭一番后,赵荞便顺势拉了贺渊坐下,与船家老大攀谈起来。
“我说您这么年纪轻轻就掌家呢。哎,也怪不容易的,”船家老大同情一叹,摸出火石来,“冒昧问一句,令尊不在后,怎不是令堂挑家中大梁呢?”
“实不相瞒,我父亲出意外后,家中两个母亲都伤心得没了主张,提不起精神打理家业了。”赵荞无奈笑笑。
“两个母亲?”船家老大惊讶地瞪了瞪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那您家可是大户人家啊!”
大周《戚姻律》中,若家主有九等以上官身,或因对当地有所贡献而被官府嘉奖“乡绅”头衔,则允准其迎两名伴侣。
赵荞是故意透这个风给他的。
“咳,早些年战乱时,我祖父做了点不好说的营生,给家里攒下薄薄基业。听说武德太上皇还没进镐京那会儿,号召民间捐钱捐物助驱逐外敌,我祖父捐了些,就这么得了个义绅的名头。面上光而已,谈不上多大个门户。”赵荞随口瞎编,张嘴就来。
好在她旁边的是贺渊而不是韩灵,不然必定要笑出声。
贺渊抿唇,垂眸看着脚尖,心道她这也算天赋异禀吧,什么瞎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
船家老大笑呵呵指了指赵荞:“谦虚了不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我懂我懂。您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赵荞抱拳苦笑:“我也不瞒您,家底儿么是有点,不过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要不我们小两口也不用带班子到处挣活儿养家不是?”
“走南闯北撂地摆摊,不是个清闲事,”船家老大点头附和,“您二位瞧着年岁不大,既吃得了这份苦,早晚出人头地。”
战乱年月祖辈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发了横财后,捐助复国之战得了“义绅”名头将门楣洗干净,给后代多少留几分家产。后代中未必人人有本事,有些就只能守着祖产等着坐吃山空。这种事在当今也不少见。
赵荞的说辞三分露七分遮,落在船家老大耳中倒更合情合理了。
“承您吉言!”赵荞见他没有再深谈的意思,心中稍稍起急,面上流露出苦涩愁绪,“若我父亲还在就好了,许多事他还没来得及教我呢。哎,两位母亲也总是以泪洗面,念念叨叨说这都两三年了,给他烧过的东西也不老少,总不见他来梦里捎个话。”
船家老大笑瞥她一眼,低头咕嘟咕嘟抽了几口水烟,没接话。
赵荞不以为意,兀自又道:“您说,会不会真是人死如灯灭,烧什么都不过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要我说啊,那就不是,”船家老大宽慰道,“您想啊,从古至今人人都这么做,这事就肯定有它的道理。令尊没有入梦相见,想是有什么缘故。人只要生前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死后是要踩着天梯神道登仙境的。若机缘对了,家人上那道去寻一寻,还是能见着面。”
赵荞啧舌:“还有这种说法?”
“您没听过?”船家老大笑了,“入夜还得靠码头揽客,我先去吩咐些事,得空再与二位细细说。”
“好,您先忙。”
*****
回到客舱门口,赵荞叹了口气:“他比我想象得要谨慎。方才我是不是话头抛得太急了?”
她不是个耐烦与人周旋的性子,有什么事总愿直接撂地。这种习惯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利落,但有时却容易坏事。
就像那年在溯回城,贺渊请求她不要将“那件事”说出去,她毫不犹豫一口应承,反倒让贺渊误以为有诈,跟前跟后差点没把她烦死。
方才她好像又犯了这毛病。
船家老大本来已信了她是薄有家底的人,也接了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抛出点苗头来。可就在她想进一步往深了去引时,他忽然谨慎打住了。
此刻赵荞回头反思再三,实在吃不准是自己太急躁引发他的疑心,还是旁的缘故。
她很忐忑,也很烦躁。
贺渊想了想,诚实点头:“是。急了些,容易让人觉得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赵荞迁怒炸毛。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贺渊摆出无辜的冷漠脸,“我只是如实作答。”
“我出了纰漏自己不知道吗?要你说?!”赵荞一把将他推抵到船板上,凶巴巴恼羞成怒,“这就好比有个长得不好的看人问你,‘我是不是很丑’?人家这时是想听你如实作答吗?!你但凡是个人,都该知道宽慰一句说‘你不丑,还有救’!”
“受教了。”贺渊垂眼看看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又看向赵荞那跃动着小火簇的明眸。
赵荞收回手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自己先笑了:“看什么看?没见过恼羞成怒乱发脾气的人啊?”
顺手帮他理了理衣襟。“对不住啊,我急起来脾气就不好的。”
“嗯。”
双双沉默片刻后,贺渊清了清嗓子。
“我想了想,若真有个人那么问我,”贺渊神情郑重而诚恳,“我会告诉对方,韩灵那里有一种叫‘玉容春’的药膏。太医官还有几种养颜的方子。”
在他的观念里,提供几个能实质解决问题的法子给对方希望,比空口白话的宽慰要有用。
虽方才赵荞抛出话头急了些,但据他从旁的观察,船家老大只是惯例谨慎,不像起疑的模样。
他一面盘算着,转身往客舱里回了。
赵荞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用救,”贺渊在自己的地铺床位前站定,回眸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语带双关,“你也没那么丑。”
正坐在他床位上与对面一位大叔闲聊的韩灵惊讶地抬头,歪着脑袋看了看赵荞,又看看贺渊。
在京中,即便对赵荞成见再深的人,也无法在相貌这件事上挑她半点毛病。就这粗衣布衫都遮不住光彩的长像,叫“也没那么丑”?!
“二当家,我恐怕得替你把个脉,”韩灵伸出手去,“看看你是几时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