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灵先时并未多想旁的, 以为赵荞与贺渊闹那么大动静冲男子下手,仅只是为替对面那小姑娘出气。
可当他们二人出去后, 韩灵在客舱中听着众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议论。
尤其听小姑娘抽抽噎噎轻嚷“他才不是醉酒,根本没有酒气”时,他再回想先前那男子异样的神情、举动,总算后知后觉地品出点不对来。
没有酒气?那莫非是……
年前淮南府端了“希夷神巫门”在当地的堂口。
结案后, 淮南府将所缴获的诡药、符纸等物当做罪证送进京中供大理寺复核, 大理寺便请了太医院协助分辨过诡药与符灰的方子。
其中就有“赛神仙”。
那是用丹砂画好的符纸包些草木灰烬,每包不足小孩儿巴掌大。据淮南府的案件卷宗记载,他们会先装模作样行一番“鬼神之术”,再将那包草木灰化到水里给人喝。
韩灵记得, 当时太医院众人验过后,一致认定其中有几味致幻致瘾的毒草。
根据个人体质、心志等差异, 每个人在服用后外在表现未必相同, 部分人会直接沉迷在幻象中似是昏睡;体质格外虚弱、长期服用或过量服用着, 则会有抽搐、急喘、口吐白沫等症状。
还有一部分, 就如方才那男子,接近醉酒态!
*****
待赵荞与贺渊返回客舱来时,舱中众已停止了议论,有些心大的甚至重新躺回去接着睡了。
小姑娘与父母一起向二人道谢,又问那人被贺渊踢伤了会不会闹着告官,还是担心他俩仗义帮助反被连累。
赵荞坐回自己先前的地铺床位,将披风解下搭在腿上,笑着宽慰道:“没事的, 船家老大答应帮忙斡旋了。再说本就是他不对在先,若真告官,有这么多人帮我们作证,我怕他才怪。”
舱中还没睡的那些人纷纷称是,小姑娘一家总算稍稍心安些。
赵荞一转头就看到韩灵那副“我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顿时头大如斗,迅速躺下:“有事找你二当家说去。我这会儿很累了,听你说话可能会急火攻心。”
说完捞起披风将自己蒙头裹住。她真怕这人又来一连串“为什么”,会疯的。
但她并没有当真立刻睡着,闭着眼盘算了许多事。
“赛神仙”这东西,她不是先前听船家老大说了以后才知道的。
这次出京前,归音堂小当家祁红就对她说过,希夷神巫门经过短短两三年,在滢江沿岸庆州、淮南、遂州等地暗中经营出了不小气候,信众颇多。
根据归音堂搜集到的消息来看,他们骗人揽钱的法宝共三样——
号称使人服之可见仙境的“赛神仙”、服之可刀斧加身而不畏疼痛的诡秘药丸,以及宣称可作法替已亡故之人“续命新生”。
凭这三样,庆州、淮南、遂州一带就等同是他们的聚宝盆。
年前他们在淮南的堂口被查抄、圣谕紧急通令各州将“希夷神巫门”定论为违律犯禁,那三州自是严加盘查,今年起他们为避风头只能暂时退出那三州,这聚宝盆就活生生没了。
难怪想铤而走险引新客入瓮。
赵荞心中默默将事情从头到尾盘了一遍。
登船之前,结香已打听过这队船的大致情况:之前几年都是跑滢江水道,主要走庆州、淮南、遂州的码头。年后才从京畿道码头启程。今年第一次跑原州。
这与她从船老大口中套出来的话是一致的。
也就是说,去年末这队船停在枫杨渡后,没去过旁的地方。
那眼下他们售后中的“货”,要么出在京畿道附近,要么是淮南堂口被端后逃逸时剩下的。
前者不大可能。
凭京畿道一带平平无奇的地形,就长不出能配“斩魂草”与“赛神仙”的古怪草药。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卖完手上这批剩余的“货”以后,上哪儿补去?
原州?或是他们抵达原州将六船正经货交接完后,还会去别的地方?例如,松原郡的崔巍山?
赵荞觉得,只要能确定“赛神仙”与“斩魂草”的补货源头,大概就能找到“希夷神巫门”的幕后主使。
*****
翌日清晨,经过船家老大居中调停,被贺渊踢伤手腕的那男子果然没有闹着报官,脸色难看地接受了赵荞并不丰厚的赔偿。
中午船在小码头靠岸,两名船工帮着搀扶那男子上岸去就医,昨夜那场风波无就算声落幕。
因船要在这码头停泊将近一个时辰,客舱里有不少人都选择了去案上寻食肆吃些热食。
赵荞、贺渊与韩灵也下了船,与从大客船下来的阮结香等人汇合。
大家随意寻了离码头最近的一家食肆,小少年祁威带着说书班子众人在大堂用饭,赵荞他们几个则向店小二要了一处雅座。
点好菜后,确认近前无人偷听,阮结香压着嗓对赵荞快速秉道:“大船半夜上了十三个没带行李的人,熟门熟路随船工去了后舱小间。之后陆续有十人进客舱休息,全都神情古怪、脚步虚浮。剩下三个没再露面。进客舱的人里有两个躺了片刻就又哭又笑又闹,船工说是癔症发作,将他们带出去另行安置了。方才靠岸时,我瞧着又是十三人下船,直接走了,看起来全都是清醒的。”
这么看来,大船上也在售卖“赛神仙”。
赵荞与贺渊昨夜已推测过这种可能性,此刻被阮结香亲口证实,他俩都没有太过震惊。
两人各自另有所思,谁都没吭声。
听到阮结香的话后,韩灵先是震惊愣怔,眉心旋即拧成麻花:“他们上船时,你亲眼瞧过是何情形吗?”
阮结香道:“我就在舱门口的位置,透过门帘缝亲眼看着数的人数。虽夜黑瞧不清容貌,但看身形步伐是稳的。从后舱出来到客舱休息时走路就变得偏偏倒倒了。”
韩灵面色大骇,心急火燎地冲贺渊使了个眼色。
贺渊抬眸淡淡瞥他一记,抿唇无语。
见他不理,韩灵也不指望他了,清清嗓子对赵荞道:“大当家,我有话要……”
“知道你要说什么,”赵荞收回思绪与他四目相对,指了指贺渊,斩钉截铁道,“此次你的职责是顾好他的伤势。别搅和我做事,也不能干涉我的任何决定。”
“可……”
“闭嘴!”赵荞眸色转冷,“吃饭。”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韩灵虽是太医官,毕竟也是领朝廷俸禄的六等京官。
久在二位陛下近前当差,又是医者仁心,一察觉船上有“赛神仙”,他最先会想到的自是“此事该上禀官府,查抄这队船”,以免他们沿途继续售卖“赛神仙”坑害更多人。
若在平时,不必他来操心,赵荞自己都会选择这么做。
可眼下她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出京走这趟,半猜半蒙地顺利搭上这队与希夷神巫门有明显关联的船。
才见了点苗头,真正要查的事还没个方向准头,若这就打草惊蛇,那他们的同党必定蛰伏更深。
到时再要想法子搭上线,未必就有这么容易了。
*****
重新登船后,心事重重的赵荞并未立刻回客舱,而是独自抱膝坐在船头角落发呆。
出京前小当家祁红对她讲过,“赛神仙”这玩意儿邪得很,许多人沾过几回就再丢不开。
少则能隔个三五日、最多也就十天半月,无论如何都得再喝一次,否则忍不住要发疯撞墙。
好在要价不算离谱,一碗只卖五个铜子。
五个铜子对苦哈哈讨生活的寻常百姓来说并不便宜,但也没有太离谱,咬咬牙凑一凑还是拿得出来。可架不住十天半月就要再喝一次。
所以在那三样揽钱法宝里,叫价最低的“赛神仙”其实是希夷神巫门最主要的来钱货,也是在百姓中流毒最广的一个祸害。
可眼下她非但不能将这队船上有“赛神仙”的事禀给任何官府,必要时还得设法不着痕迹帮这队船顺利通过漕运司盘查,以便追踪他们抵达原州后的下一步去向。
做出这个决定,她不是不煎熬的。可她真的想不出两全法子。
若不揪出“希夷神巫门”的幕后主使,皇帝陛下就不能确定是什么人躲在暗处算计着想借她之手除掉嘉阳公主;更不能确定那些人最终的意图与目标。
若他们又想仿效前朝末期世家各自为政、架空镐京朝廷,那别说北境外的宿敌吐谷契会想卷土重来,搞不好那区区小岛国茶梅都会趁火打劫。
可以想见,到时深受其害的人数,就绝不止是上这队船来喝“赛神仙”的人了。
大周人才过了不到十年的安生日子,复国之战里捐躯的那些英魂想必都还在天上看着呢。
她不得不做这样的取舍。可她又不得不因做出这样的取舍而痛苦。
“你看起来像要哭了。”头顶传来贺渊的声音。
赵荞背脊一凛,猛地将脸埋在膝头。恼羞成怒地瓮声道:“关你屁事!不是叫你回客舱去,又跟来做什么?!”
她不知他此刻如何看待自己。
是觉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能心狠地罔顾“赛神仙会害了不少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还是觉她软弱迟疑,明知必须这样做,却又要躲在人后矫情掉着于事无补的廉价眼泪?
无论此刻贺渊的想法是哪种,她都会觉得很难堪。
不管他记得不记得起两人的从前,不管此行结束后两人还会不会有“将来”,她都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至少是个聪明机灵、利落果决、能扛大事的厉害模样。
*****
贺渊没有被她那恼羞成怒的粗鄙之言喝退,反倒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他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披风,轻轻盖住她的头脸,嗓音浅清:“哭吧,我替你把风,不会再有别人看见。”
滚一边儿去,你当哄小孩儿呢?!
被披风盖住头的赵荞鼻上一酸,胸腔里像堵了大团吸饱水的棉花,张口没能骂出声,眼泪倒是汹涌而下了。
她垂下泪目瞥见贺渊的衣摆,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索性扑进了他的怀里。咬着牙郁愤呜咽:“我没错!不会后悔!这事谁来都只能这样处置!”
“嗯。”贺渊没有推开她,甚至隔着披风将大掌轻轻按在她的头顶。
她看不见他的眼色神情,只觉头顶那若有似无的抚慰沉默而温醇。
无论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这些,对此刻的赵荞来说,这样是最好的。
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地指责她做出“坐视‘赛神仙’流毒为祸”,也没有敷衍附和说“是,你的决断没错”。
只是无声陪伴在侧,安静地替她护着这角落一隅,让她尽情宣泄心中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述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