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的手指在卷宗之上停顿了片刻之后准确的拿起其中一份卷宗看了起来。
甄仕远有些错愕:这是他整理的关于乌孙小族长案子的卷宗。
他当然是相信她的记性的,可是先前提到葛怀素在朱雀坊有宅子一事:正常的想法不应当是葛家祖上荣光庇荫吗?既如此该去库房翻卷宗才是,她拿这份案子的卷宗找葛家的事做什么?
另外,单子上这么详细,她为何单单指出了黄门侍郎葛怀素一家?
甄仕远被她的举动激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将她顺手放在桌上的单子拿过来,很快便看到了当日黄门侍郎葛家那辆途径的送货板车上的物件。
两只并排放列的长箱与一只短箱,短箱里的是堆放整齐的旧书册,卖去书斋换了钱财,长箱里一箱是日常所需的肉菜杂物等等,另一箱运的是北边运来的新棉,换季的时节趁着新棉价低的时候收取而后送到缝制铺子里缝制入冬的被褥、衣物等等。
这个做法是合理的,毕竟若非富庶到流油,即便是朝廷命官也要精打细算过日子,如黄门侍郎葛家这样的家底会换季购买杂物并不意外,在京城这么做的人家并不在少数。
“这葛家有什么问题吗?”甄仕远问乔苒。
女孩子正在一旁认真的翻阅卷宗,闻言并未抬头,只道了一句:“大人,你看看葛家运的东西。”
葛家运的东西?甄仕远再次看了一遍,不解道:“我看过了,都是杂物所需,而且这些杂物开箱是有店铺老板伙计为证的,三箱满满当当的能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的不是东西,”女孩子边看卷宗边道,“大人再仔细看看便会发现,若是将这其中两箱里的东西调换一下,再藏个乌孙小族长这样的少年不在话下。”
甄仕远闻言脸色顿变。
藏人?小箱子就不用想了,难道是那两只长箱?可这两只长箱里的杂物都是放满了啊,如何藏人?肉菜杂物那一箱便罢了,即便是棉花能够积压,勉强藏人,可若是将乌孙小族长藏在棉花堆里运过来,以棉花的特性,乌孙小族长身上一点都没有沾上棉丝的可能性不大吧!可那乌孙小族长不但衣袍齐整,头发、衣袍、鞋袜上可没有沾上半点别的东西。难道将人吊上去之后还能慢慢为乌孙小族长整理衣袍不成?
“其实办法很简单。”女孩子口中说着话,眼睛却并未离开手里的卷宗,她伸手准确的取下甄仕远桌上笔架上的毛笔,蘸了蘸墨,在纸上画了两只长箱一只短箱,而后开口解释了起来。
“那只肉菜、柴火杂物的箱子只是障眼法,莫管了,看这长箱和短箱……”
“一开始,将乌孙小族长放入长箱中,他的身高与阿加相当,身长五尺六寸,扣除这五尺六寸,剩下二尺四寸的长度,而巧的很,这短箱恰恰巧巧就是二尺四寸。”
这是一个很基础的算术题,甄仕远怔了怔,下意识回道:“所以短箱放在长箱里了?可这有什么意义?另外,带这短箱又有什么用处?”
“当然有用处。”女孩子说话间手指落在短箱上点了点,道,“虽说长度恰好,可考虑到短箱本身木材的尺寸,似这等箱子又非名家所造,有所出入也是正常,所以未必放得下。他带上短箱也并不是为了箱子套箱子,而是另有所图。”
什么所图,甄仕远更迷惑了。
“大人看还记得长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吗?”女孩子问甄仕远。
甄仕远道:“棉花啊!”
“大人也知棉花能压缩大小,讲这一长箱的棉花塞入短箱里也是绰绰有余了吧!”女孩子没有卖关子,开口解释道,“出府时棉花放短箱里,人塞长箱里,长箱剩余处我若没猜错的话,放的应该是被店铺老板伙计看到的一短箱子的书。”
所以,出府时那人是将书本堆放整齐放在乌孙小族长的脚下,将人运出的府,待行到真真公主府前,眼见四下无人,便将乌孙小族长吊在公主府前,而后便寻个无人的地方,将原本放在短箱里的棉花倒入长箱中,利用膨胀松软的棉花将长箱铺满,再将原先放在乌孙小族长脚边的书放入短箱中,如此就是满满三箱的货物,到了杂货铺子,他再趁机打开箱子让店家和伙计都瞧到了里头的物件,算作人证。
如此便自然没了塞人的位置。
“这个办法是真不错,”乔苒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里的卷宗,说道,“无中生有,跟变戏法似的。只是对方太过谨慎,为了不引起人的怀疑,还特地将店铺掌柜、伙计当做证人。大人你瞧瞧这单子上别家登记的物件,要么便是不曾全数塞满箱子,要么全数塞满了,却并没有特意打开检验,这些人虽说没有完整的人证物证,可每一日运货,哪个想的到那么多,无人证物证的不完美其实才是常态,如葛家这一板车,不仅东西塞满了,连人证物证都齐全,如此完美不是难得一见的运气便是心中有鬼了。”
一番话听的甄仕远目瞪口呆。
“对方不过是想引导人的常理思维,若是反常理而推之,自然就能发现其中的异样。”女孩子轻哂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名单上这些人,依我看来,当日最有可能运送乌孙小族长尸体的就是葛家的板车了。要看我的推理对不对,去店铺查一查当日葛家运去的书本,看看上头有没有印上鞋印,再与乌孙小族长当日穿在脚上的鞋子做对比,看大小纹路是否吻合,便可以应证这个猜测了。”
“当然,鞋子大小一致、纹路相符虽说可疑,可对方若要狡辩也不是没有办法,毕竟又不是什么特殊的鞋底,只能算作旁证。”女孩子说着,目光落在卷宗一处不再移开,一面认真的看着卷宗上的内容,口中却一心二用的再次出声道,“除此之外,乌孙小族长衣袍上沾上的淡青色也是我等先时想当然了,若是顺着方才的推测,那乌孙小族长衣袍上沾上的应当不是什么固色不佳的布匹,或许是箱子里本就铺就的隔布,这等布可不会用什么好的料子,沾上雨水被染上色的比比皆是。将那箱子找出来与乌孙小族长衣袍上的颜色比对一番或许便会有所收获。”
甄仕远听的目瞪口呆,待到回过神来之后,双目顿时大亮,开口就要唤人去查,乔苒却再一次出声叫住了她:“这两样证据之下,若是碰上个普通人亦或者心态不稳的或许就招了,不过以这人心思缜密的程度来看,他未必会招,说不准还会开口狡辩,所以我们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女孩子说道这里,忽地抿唇指着手里卷宗上的一处笑了“我便说我看到过这个姓氏,葛文,这个人不就与葛怀素一个姓么?”
葛文是哪个?甄仕远有些懵了,这个案子中涉及的那些高句丽、倭国还有天竺使节那些拗口的名字他都认真的在记了,即便记不清楚,但也多少有些印象。可这个葛文是当真让他一懵,以至于乔苒开口道出这个名字时,他本能的反应是凑过去,想看看这个葛文到底是哪个。
乔苒指着卷宗上的名字,对甄仕远道:“大人倒是莫担心找不到人了,这人眼下就在大理寺大牢里呢!”
……
……
总觉得已有好几日未来大理寺大牢了,甄仕远同乔苒一路走过大理寺那些牢房,看着牢房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吃的狼吞虎咽的探出头来。
高句丽的使节、倭国使节还有几个天竺和尚此时都正在大牢里边吃边好奇的看着他二人从面前经过。尤其是高句丽那个朴先生,身上还带着枷锁,吃的满面油光,揉着肚子,一脸的满足之色。
甄仕远抽了抽嘴角,嘀咕了一句“真是不忍直视”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走到角落里一间牢房前停了下来,甄仕远对狱卒道:“开锁。”
角落牢房里正捧着饭碗吃饭的人转过头来好奇的看着他二人走进来,狱卒走到一旁将墙上的火把点燃,原本黑漆漆的牢房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火光中牢房里只锁了双手的瘦弱男子看着他二人,不安的开口唤了声:“甄大人,乔大人。”
他身形瘦弱,一脸不安胆怯的样子,看着还当真与那等想象之中心狠手辣取人性命的凶徒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葛文。”甄仕远看着面前的男人开口道,“使馆小吏这一职是你伯父替你谋得的吧!”
乔苒同甄仕远很有默契的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站位,她站在甄仕远身后打量着面前这个叫葛文的男人。
不得不说,这算是她难得的一个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却险些遗漏的嫌犯。
他从未躲藏,甚至从这个案子最开始就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眼前,原本按照案子正常的进展流程,乌孙小族长失踪当日,他就应当作为重要嫌犯被抓入大牢,而事实上他确实当日就被抓入了大牢,可罪名却是受了高句丽人的钱财诬陷倭国人被抓进的大牢。
此前便有不少嫌犯打趣大理寺大牢伙食不错,关进大牢也不错,权当“闭关”修身养性了,这话大多数人说来都是玩笑,可他却是实打实当真的拿大理寺大牢当做避难之处了。
当日他一面表现的十分机灵伶俐,一面却受了高句丽人的引诱准备诬陷倭国人去高句丽当高官。
当然,这等短视的表现逃不开乔苒的耳目,当场便被抓了个现行,而后不无意外的被抓进了大理寺大牢。
因着这个人一开始就因为收钱财被抓了起来,以至于之后乔苒和甄仕远几乎便再未想起过这个人,直到此时葛怀素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你从头至尾都不傻,”甄仕远冷笑了一声,开口道,“你很是聪明,借用小罪来掩盖犯下的大罪,大理寺大牢成了你天然的避风处,你在里头呆了这么久,我等险些漏了你这个藏在大理寺大牢里的犯人。”
葛文放下手里的饭碗,看向甄仕远,干笑了两声,道:“大人,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葛怀素是你伯父,可对?”甄仕远反问他。
葛文点头,眼里露出了一丝钦佩之色,他道:“伯父书读得好,本事也好,官至黄门侍郎,我却是没什么用处,只在使馆里做个小吏。”
“葛文,明人不说暗话,我二人今日既然找了过来,便是手握足够的证据了。”甄仕远看着面前看似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此时开口交待才是于你而言最有利的选择。”
葛文闻言却笑了笑,坐回牢中的石床上,他看着面前的甄仕远和乔苒,蓦地一哂:“两位大人,你二人莫诳我了,素闻两位大人刚直不阿,对百姓不错,可对凶手却手段狠辣,是真正的菩萨心肠雷霆手段,若是两位当真有了足够的证据,应当不至于跑到我这里来诈我吧!”
甄仕远闻言眉头顿时一拧,脱口而出:“所以你承认是你所为了?”
“早说大人不用诈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葛文笑着,语气中不无嘲讽,“我只承认我收了使节的钱财,其余的一概不认。虽说受人钱财这等事可大可小,大的抄家灭族也不为过,可我这等,以大楚律法,大人顶多夺了我的官位,关我几年还是要将我放出来的,我有什么可以怕的?”
诈果然是行不通的,甄仕远重重的吐出了一口浊气之后绷着脸再次开口了:“乌孙小族长死了,尸体应当是从令伯父府上运出来的,我等已经查到了这一步,光有这一步便可以令你伯侄二人在这牢中团聚,葛文,你觉得你再瞒还有什么意义?”
“话本子再精彩终究是话本子,”葛文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而后再次开口道,“徐十小姐不写大理寺的话本子了,你大理寺便准备自己动手了吗?不过两位大人莫忘了,故事编的再精彩离奇,没有证据终究只是空谈。”
“朴先生说过乌孙小族长身体有缺的事是你告诉他的,这么隐秘的事连乌孙人都不知晓,你又是如何知晓的?”甄仕远身后的女孩子却在此时出声道。
当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被美色迷昏了头的朴先生身上,很多朴先生口中一带而过的事并没有注意到,乔苒当日虽说未注意到,不过万幸记忆惊人,此时很快便想了起来。那个朴先生当日说的是“小吏告诉他乌孙小族长这个秘密”。
所以,最开始知晓乌孙小族长秘密的是面前这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