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煦的阳光从窗纱照入昭阳殿侧殿内的一间暖阁,王琳一口一口地饮着杯中的茶水,这茶不放姜葱蒜,亦不加任何香料,但香醇回甘,短暂的苦涩之后就是一种沁人心脾的馨香。提神醒脑。
可是茶水凉透之后,便再也难以品会到这种令人沉醉的滋味,剩下的只剩下苦涩了……但他还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保持一个精神饱满的状态,皇帝很快便要召见他。
说实话接到陛下敕封的诏书之后,他的心里是十分惊讶的,然后,便是无比忐忑。领副枢密事、京畿大都督……这些从前他都不敢奢望的职权就这么凭空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整几天才缓过神来。
总得来说,惊吓是大于惊喜的。他王琳降齐之后一直窝在寿阳的家里“养病”,低调得很,平日里也绝对不去朝廷和列位皇帝面前刷存在感,为什么?因为他是军头,手里掌着不下两万的精兵,是淮南一大片地区的实际控制者。朝廷那边许多人本来就因此有不满的呼声,扬州刺史卢潜可没少上一些含沙射影的折子参奏他……皇帝这个时候召他回京,想要干什么?
王琳心中不免忐忑,无数念头在心中缠绕,难道说,皇帝想玩明升暗降,把他抽调到邺城然后软禁起来?之后,朝廷就可以把动手将他盘踞在淮南势力一举扫平了……可若皇帝不是这个意思,确实是想要重用他呢?那他王琳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失去了如此大好机会?
各种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他觉得,第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第二种情况要高很多,朝廷极有可能是想要明升暗降,架空他……可怎么办呢?传圣旨的人可就等在家门口,自己能把病装几天?
若是他不去,那可就是公然抗旨呀……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他怎么办?造反吗?或者是倒向南陈?
他两条路都不想走。
一来,他王琳虽然在淮南一代颇具影响力,但是朝廷这边总舵江淮的可是皮景和,这个老家伙老谋深算,武略出众,很辣手,王琳不见得可以斗得过他……还有那个讨人厌的卢潜,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二来,他王琳如果与大齐翻脸,那么除了倒向南陈没有别的选择,而他也绝对不会选择这条路,他王琳和南陈不共戴天,宁愿死,也绝不会投向自己的仇人!
他已经是一个降臣,难道还有再做一回降臣,将来青史上受千夫所指吗?绝不!……就算他降,也绝不降南陈!
再有,他王琳降齐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低调做人,整日窝在府里装病不出,这固然保全了自己和一家老小……但……这岂是男儿该有的际遇?
王琳正值壮年,正是满腹雄心要干出一番事业的时候,岂能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这个机会摆在了面前,他如果不去试一试,他不甘心!
他咬咬牙,最终决定还是要去邺城一趟,在暗地里交代过自己的一些忠心部将和妻儿之后,他就跟随朝廷的使者赶赴邺城。
昭阳殿的这处暖阁正对着一片精巧的花苑,繁花似锦,漂亮的蝴蝶扑动着翅膀在花丛中飞舞,天光在檐上倾落,头顶斜上方可以看到湛然的天景。正是春光明媚,而王琳却无心欣赏美景,他的心神无比繁杂,各种念头在他的脑海力萦绕不去,又是兴奋又是不安,只能借着苦涩的茶水来压下心中那些五花八门的心绪……
与此同时,太极殿里,高纬正在翻阅着各地的奏章,尤其是关于互市、垦荒、修筑河工的奏章,被他排在了第一时间解决。
龙案上放着一张地图,这是淮南的山水城邑图,上面山川环绕,各种大型城镇都有标注,高纬想了又想,高纬提着毛笔小心地圈定适宜互市的场地。内阁早已商讨好,现在要皇帝拍板,才好最终决定到底那些地方作为互市之所。
高纬思索良久,最终将合肥和寿阳从名单上抹去,还有历城……江州……,他一步步削减,圈定了十余个大城镇,他的目光落在海陵,这个地方在秦州举足轻重,元文遥就被贬在那里,高纬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海陵也从单子上抹掉了……
这并非高纬不愿意给元文遥建功的机会,秦州的地位很重要,应当作为军州,而不应当向南陈开放过多。元文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虽说高纬这辈子都绝不会再将他调入中枢,但是该用人的时候还是得用……
高纬将自己删改抄录后的单子抄写好,盖上大印,路冉马上便捧着锦盒上来,将陛下的敕令装进盒子里,通传出去。
高纬看了看桌上剩下的政务,很快,目光锁定了一本祖和高睿联名上奏的奏章,“唔……这祖的办事很得力嘛……这么快就将分田搞定了……赵王叔全程变成打下手的了……”
祖和高睿在山东那边折腾了一个多月,搞出了不少的事情,虽然山东豪族那边也有反抗,但是祖手里有禁军在,高睿手里又掌握了整个山东的郡兵,还有段深坐镇,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在被屠刀清洗过一遍后,山东诸豪族终于认清了现实,只能乖乖的接受朝廷的提案,缴纳钱粮,全族迁往苦寒的燕州。
高纬当然不可能一口气将整个山东的豪族得罪个干干净净,他处理的都是一些情节特别严重的豪族,至于情节较轻的,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祖下手有分寸。
随后,祖在山东正在展开浩浩荡荡的分田运动,将迁往北方的还有迁往南方的那些百姓的田地划归了剩下的那部分人,而豪族的土地,则收为了公田。这一大片的,都变成了朝廷的土地。
高纬笑了笑,这算是他这些天里接受到的不多的好消息了,他又看向了路冉,“那些鲜卑部落酋领最近在邺城干嘛?”
路冉抬头小心地看了高纬一眼,道:“平城拓跋鲜卑部酋领拓跋韬这些日子都待在自己的府里,未曾出门半步……其余的酋领那里,奴婢暂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
高纬连眼皮也不抬,道:“那好,并州出现了兵员空额,命他们凑足两万壮丁,补充并州军营的空额……”
在大齐军中,鲜卑人占据百分之八十以上,但是鲜卑也并非铁板一块,六镇勋贵就时常与一些边地的鲜卑部落产生摩擦。
鲜卑诸部随誓言效忠高纬,但是效忠并不能是嘴上说说,还得拿出实际行动来。将族内勇士抽调出来,献给朝廷,听凭皇帝调用,这样,才能证明诸部对于皇帝的忠心……
想到晋阳那边,高纬的眼底便愈发幽冷。高纬从各地抽调了部分军队,想要渗透进晋阳军中,却被一些勋贵反对了,理由是这些人是汉人,而他们普遍都认为“汉儿无用”……连这些理由都是虚的……!
这些日子,皇帝一条一条的政令发出来,尤其是军制调动,枢密院的出现,等等等,已经让晋阳一部分勋臣察觉到了不对的苗头……他们发现自己手里的一些权力已经悄然流入了邺城那边。
他们这是在抵制皇帝将别的势力插入晋阳,包括皇帝自己本人的势力,好一个漂亮的下马威……!
高纬心中冷笑,【既然汉人你们不收,好,朕自己留着……现在朕又征集了两万鲜卑人,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反对朕?……早晚有一天,朕要收服鲜卑六镇,让你们真正对朕低头!】
他又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元景安到了燕州没有?”
“陛下,根据脚程推算,元景安还有一日便可到燕州……”
“嗯……”高纬点点头,道:“朕想来想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妥……元景安虽是治政之才,威望也足够调和鲜卑。但是,还不够……燕州对我大齐往后至关重要,但是燕州现在的兵事……实在是荒废了,若有外敌来犯,或者宵小作乱,朕怕他顶不住……”
他敲了敲桌面,道:“朕记得,杨剽如今赋闲在家对吗?”
路冉一怔,陛下居然看上了杨剽……,杨剽是有谋略善用兵,但他是北周降将,曾与大齐交战许多次,让大齐军队吃了不少亏。但是人都会大意,保定四年,周军兵围洛阳,杨剽从轵关出兵助战。
杨剽和北齐交战二十余载,没有吃过亏,轻敌,深入北齐腹地,又对于自己的后路完全没有防备,所以被齐军打的大败。他本来可以选择自杀以全忠义,但是他没有,年轻时那种慷慨壮烈早已被消磨,所以他选择了投降,苟且偷生,如今他的名声已臭,为时人所鄙。陛下居然想要起用他……
高纬也有自己的考量,元景安对上鲜卑各部可以镇得住场子,但说到底,燕州临近突厥,尤其,近年来,突厥不断向东边的契丹渗透,与燕州等边州产生摩擦是常有的事,元景安……镇不住!
再者,就算他镇得住,高纬也绝不会让他在燕州独大,高纬虽然放过他,但是对于这些已经被他打上“前朝”烙印的人,那点芥蒂是无法就这么消除的……
他需要一个不属于任何一派势力的人来为他镇场子,这个人还得有相当的能力,所以,他把目光盯向了杨剽……杨剽一个降将,势单力孤,他只能依附于皇权!
他不担心杨剽会拒绝,他若是有王思政的骨气,也不会被俘,杨剽前半生很辉煌,后半生却很落寞,高纬相信,他也一定需要那么一个机会。不然,杨剽就只能像王思政一样,被囚禁邺城,直到死!
“封杨剽为四平将军,领燕州诸兵事……调营州刺史高保宁为幽州刺史,库狄伏连……调入并州,接管那两万军!就这样吧……”
“我们去昭阳殿……”说到降将,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昭阳殿内等着他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