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站在这里看看,你们哪一个尿裤子了!”刘宗胜不失威严地笑着,回答战士们的话。忽然他的手朝队列里一指:“瞧那是谁,裤腿都湿了!”
一时间战士们前后左右地看,猛然明白副团长是在跟他们开玩笑,“轰”地一声笑了。又有一发炮弹在附近林子里炸开,竟没有谁再注意它。
等7连成一路纵队全部通过,刘宗胜才走下土岗子,带营部十几个插进7连和8连的队伍之间。踏上那条隐现于草丛中的上山的小路,刘宗胜立即注意到一幅方才没有注意到的景象!
整个一号岭北大坡上,到处有一团团烟火在升腾;烟火之上,那道横亘在稀薄的青灰色雾岚中的大山梁,也似乎比原来高峻了许多!
他今天为全营选定的路并不好走!
他的心里又紧张了,不仅因为满、山坡的炮火和山梁线的高远,还因为刚刚走上一步,那条陡峭的小路就迫使他注意到另外一些情况:小路上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土坑,土坑的边缘,每隔几步就相向插着一面红的和白的三角小旗帜。旗与旗宽处有两米,窄处只有一米。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刘宗胜心里还是微微一震:那些已经不新鲜的土坑,而是工兵排雷为3团2营开辟通路时留下的,红白小旗帜则是他们为步兵标定的安全标记——内侧的红旗标志着安全边界,外侧的白旗标志着死亡边界!上次战争留给刘宗胜的最深刻印象之一便是漫山遍野密布的雷群,此次战前情报部门又多次提醒部队,基比夫山地区苏军雷区的布雷密度很高。他刚才想到的只是苏军的炮火,恰恰没有想到这些会在战士们心理上造成巨大震慑的地雷!
“向前向后传!人与人之间拉大距离,注意防炮和踏雷!”他停下来,让前面和后面的人们将他的命令顺序传达给全营每一个人。
继续朝前走时他已拉大了同前面战士的距离,意识也具体地转向路两旁的红白小旗帜。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猛地他明白它是什么了,心里一下被恐惧充满,一个前扑倒在地下!“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脸前5厘米处,就插着一面标着死亡的白色小旗!
“副团长,你伤着没有?”浓烟还没散去,卫长贵就慌忙从后面爬起,飞快地扑倒在他身边,惊慌地喊道。
刘宗胜清醒了,抬头看见那发炮弹的落点距自己还很远,随着自己的卧倒,前面后面也卧倒了长长一串人。
不知怎么,引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一点恐惧却被驱逐掉了。他从地下爬起,重新迈开大而有力的步子,从一个个卧倒的战士身边走过去。趴在小路上的人们跟着他站起来。被炮弹打断的一字长蛇形的队伍又冒着苏军的炮火,向一号岭大山梁蠕动了。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既不能恐惧,也不能犹豫。
他并没有意识到即使当他这样激烈地同恐惧斗争的时候,他的形象也已在战士们心目中变得高大无比。越是往前走,无论是卫长贵还是前前后后的战士,都渐渐觉得副团长成了一个奇迹:每当一发炮弹飞过来落下,他们应着炮弹落地的啸音卧倒,再抬起头来,都会发觉只有副团长一个人仍在迎风飘扬的灰褐色炸烟中镇静地穿行着。副团长仿佛是一个炮弹和地雷都奈何不了的人,一个不死的人,一面遥遥地指向一号岭大山梁的旗帜!
山越来越陡了;路面上裸露的嶙峋的岩石和长在石缝间的灌木枝条不时会戳到脸上;前些日子下过雨,路面较平坦的地方还汪着一滩滩水,十分难走,只是由于苏军的炮弹和雷区吸引着他内心的注意力,他才没有觉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军衣同皮肤接触的部位全湿透了。在山下他觉得自己体力还行,他是老兵,又是在家爬惯山的腿,一个半小时后却感到了吃力。刘宗胜断断续续地想到自己可能是饿了:昨晚部队出发时他啃过一块压缩干粮,再就是今天早上,苏军向山涧炮击前咽下过一口米饭。仿佛是因为汗出得多了,肚子里的水分少了,肠胃才砂纸一样磨擦起来,一阵阵地绞痛。腿肚子也开始抖嗦,膝盖发软,每走一步都想朝地面上弯曲。咬着牙再走一段路,眼前竟然有一点点金色的和黑色的蝴蝶胡乱飞舞。刘宗胜站住了,“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暗暗骂道,一边解开军上衣全部纽扣,露出枯瘦的汗水淋淋的胸脯,让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还好,金色和黑色的蝴蝶消失了,两条腿也不抖了。再往上攀登,小路就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带子,在眼前摇晃起来。他没有再强迫自己不去注意炮弹和雷区,却真的不再注意它们了。顾不上了。汗出得更多了,肠胃也摩擦得更难受了。两条腿由疲软而麻木,膝盖那儿僵硬得犹如一根棍子。心跳得那么重那么急促,仿佛它自己要从胸腔里挣扎出来,因抽烟而被严重损害的肺叶像破风箱的风叶一样费力地忽扇着,。一口一口地上不来气。能够意识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后来只剩下一个依然清醒而坚定的意念——往上爬!一定要爬上一号岭大山梁!爬上去就是胜利!朝上面望一眼,一号岭大山梁照旧高高地耸在天穹之下,一点儿也没有向自己靠近!他停下了,虚弱地喘气,意识能力部分恢复了。刘宗胜断断续续地想:上次同苏军的战斗中,5团3连就有一名班长因为饥饿、脱水牺牲在爬山的路途中!今天他是不是要步那个人的后尘?
“副团长,我来背你走吧!”同样喘着粗气、浑身汗淋淋的卫长贵走过来,关切地说。
“不用!”他瞪了卫长贵一眼,不高兴地说,举步继续朝前走。
他还只有32岁,尚没有老到让警卫员背着行军的程度!
最难走的是山顶那段路。好几次往上看,都以为只剩下几十米。他鼓起残存的气力朝上走,到了自己认定的目标物后才发觉上面还有几十米,刚才自己的视线被山体突出部挡住了。好不容易走完第二个几十米,原来上面还有一道长达几十米的斜坡,只有走过这第三个几十米,才能最后到达山梁线。他觉得自己已疲惫到了极点,望着这段凹凸不平的路,他完全绝望了!他是爬不到山梁上去了!哪怕再往前走一米,也会立即死于心力衰竭!
这次他歇了大约十分钟,才重新抬起沉重麻木的腿朝前挪。
他不能不朝前走,他一停下,后面的部队也会停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上走!
距离山梁线只剩几米了。路很平坦,刘宗胜站住,用木棍子支撑着身体,回头朝山下望去。这时他才有力气看一看自己的部队!
除了同他在一起的7连1排,全营还都在下面大山坡上艰难地运动。站在山梁上,他听不到山坡上炮弹爆炸的声音,却能看到不时有一团团烟火在队伍前后升起,随即迅速变白向上升去,队伍却因而被斩断成几截。每当一发炮弹落到小路上,尘烟散去之后;就会有几个黑点般的小人儿朝山涧转回去。那是运送烈士或伤员的担架,他明白,被炸得零零散散的队伍却仍旧不屈不挠地向上攀登着,好像没有谁真把炮火、地雷、伤残和死亡看成一回事。刘宗胜心里猛然一热: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正为战争受难,为胜利受难!
祖国,您的儿子正在为您受难!
走完去山梁线最高处的几米他又用去了将近20分钟,正前方群峰并峙的希连山立即逼上眼帘。希连山和一号岭之间是一条一半阳光照亮的、雾蒙蒙的、比地图上显得更宽阔的峡谷,它从西偏南的远方伸来,横躺在他的脚下,又在东方遥遥可望之处转向东南。从那个方向,刘宗胜用望远镜第一次影影绰绰地找见了他们要占领的三座小高地!
632、633、634高地被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巨大的阴影遮掩着,雾气缭绕,看不清真面目,但从那个方向确实听不到一声枪响。
在他的正面,希连山三号峰上,一挺高平两用机枪刚才还向342高地射击着,目前也沉默下来。
山梁线最高处的风很大,刘宗胜觉得意识和思维能力完全恢复了。他看了看表:11点半。从山涧出发,这一面山坡他们竟然爬了三个小时。不过他的内心还是很振奋:虽然比原来的设想多用去一小时,他和7连1排毕竟爬上了一号岭大山梁!只要他身先士卒地爬上来,他的部队也会战胜苏军的炮火和雷区爬上来的!
“楚副营长,让前面停下,暂时分散隐蔽休息,等一等后面的部队!”他向副营长楚茂林说;同时命令身后跟上来的一部步谈机向各连传达自己的命令:加速前进!
眼下全营拉得太散了,再往前就要直接暴露在希连山苏军的视线和火力之下;只有收缩部队,缩短全营从一号岭至目的地的时间,使苏军来不及在他们到达632高地地区之前有所行动,才能减少前面一段更艰苦的暴露运动中的伤亡。
其后一刻钟里,刘宗胜坐在山梁线上一块岩石背后,就着身上水壶里的水,一点点地咽下了卫长贵递给他的一包压缩干粮,体力渐渐恢复了一些。萧强和崔世安才带着7连的另两个排赶上来了。看到副团长让先头部队停下了,萧强有些着急。彭焘为他们这支小部队规定的抵达632高地地区发起攻击的时间是中午12点正,现在距这个时间已不足10分钟了!
“副团长,是不是应该让7连先走?”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刘宗胜面前,用手指了一下腕上的表说。
“不,再等一会儿!”刘宗胜回答,没有多做解释。
对一个独立率部执行任务的战地指挥官来说,只有胜利才是最重要的。每一场战斗的过程都是敌我双方各种意料到的和没有预料到的复杂情况的集合,指挥官必须懂得及时灵活地而不是呆板地执行上级指示。但半小时后他还是作了妥协,没有等到担任后卫的9连和更后面由副训导官带领的民工担架队也爬上山梁,就把陆续到达的7连和8连的主官叫到跟前,命令道:“立即以奔袭速度向目的地前进!不管途中碰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停下!到达92高地地区后,无论哪个连在前,都要马上向那儿的三座高地展开攻击,不要等待!”
“是!”大家回答。
刘宗胜明白不能再等待9连了。一号岭山梁线上一下涌上来两个连的兵力,很快就会让希连山的苏军注意到的。兵贵神速!
副营长楚茂林带领7连1排——也是全营的尖刀排——率先跃过山梁线,鱼贯冲下长满半人高松树幼林的南大坡,顺着一条蜿蜒伸向东南的林间小路快速奔去。刘宗胜没有让自己再停留,待7连全部通过,也迅速和萧强崔世安一起跟上去。
他的估计是对的:华军刚刚出现在一号岭南大坡,就被希连山方向的苏军发现了。好在林中小路盘旋曲折,苏军一时显然闹不清这支部队南下一号岭的意图,这一迟疑让他们在毫无敌情威胁的情况下快速运动了15分钟。但15分钟过后,苏军虽然仍没有弄清他们的意图,希连山三号峰上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还是做出了强烈反应——它隔着上千米的空间距离,居高临下地向他们射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随着一种刹那间就在大山峡间引起惊天动地回响的射击声骤然而起,一串串可怕的锋利的弹丸拖着金属的颤音,“哗啦啦”地划破空气,向这支自山梁线上南下的小部队飞过来,打得石屑冲天飞扬,将一棵棵幼树的树冠完整地切削下来,在林间草地和灌木丛中撩起一道道死亡的青烟。经过近4小时奔袭后对苏军的炮击已麻木的战士们突遭如此猛烈的打击,一下惊慌起来,有的吓得趴倒在地下,有的则无目的地四散奔逃,前进队伍即刻大乱!
那种骇人的声响刚刚响起,刘宗胜就明白它是什么武器了,脑瓜子嚎“地一响,浑身的血全涌上来!高平两用机枪!
除开苏军的坦克和飞机,高平两用机枪是苏军使用的所有武器中给他印象最深的又一种武器。他曾经不止看到过被苏军高平两用机枪子弹击中的战士,每人身上都有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顷刻便死,绝无生还的希望。不仅如此,这种听起来格外沉重格外疹人的射击声连同它在山谷间引起的回响,还会对士兵们的战斗意志产生摧毁性的瓦解作用。看到战士们纷纷卧倒,刘宗胜真地急了:决不能停下!山坡上除了些矮树丛之外并无多少可利用的地形地物,停下来更易遭苏军的火力杀伤。隔着上千米的距离,苏军只能进行模糊射击,与其趴在这里挨打,不如迅速从敌火力拦阻区中冲过去!
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能给苏军指挥官更多时间思考这支小部队的意图!
“不要乱跑!也不要停下!你们他妈的都给我爬起来跑!”他大声地骂起来,脸色变得格外怕人,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飞起一脚,将卧倒在草丛中的一个人踢起来!“你想在这里等死吗?!”他瞪圆血红的眼睛,冲着那人大吼,急切中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爬起来向前跑,他便不关心他了,又用那种可怕的目光去搜寻别的人。同时并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作为一个重要的运动目标已经暴露了。直到身前身后急促地升起串串青烟,刘宗胜才明白自己被苏军射手盯上了。他一个就地卧倒,顺坡势连翻了几个滚,又弯腰屈身在树丛间进行了几次不规则运动,苏军跟踪过来的弹雨才被他甩掉。
他重新爬起来朝部队望去,发觉部队依然很乱,可整体行进速度却加快了!
再朝前运动一段路,希连山三号峰那挺高平两用机枪就不同他们纠缠了。从枪声刘宗胜判断出它已转向后面的9连和民工担架队。他只喘了一口气,就听到东南方希连山主峰大鼻子峰上,也“咚咚咚——”地响起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射击声。刘宗胜心中遽然一惊,暗暗叫一声:不好!苏军的指挥官差不多已猜测到他们的意图了——不能让苏军现在就准确做出反应!必须给他们制造一点迷惑!
前面的部队因为新的一挺高平两用机枪的拦截自动停下了。刘宗胜匆匆赶到,命令楚茂林:“全营改变行进路线,转向西南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