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秉笔太监田无眠巴巴地跑去见了万历,他也晓得如今郑贵妃最得万岁宠爱,故此婉转地就把听来的话和郑国舅暗中面见罗佛正的事儿给说了,万不曾想,万历却是一笑,“这事儿,朕是晓得的……”
田无眠咯噔一下,心中就大是懊恼,明白了,自己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头了,心中虽然奇怪,这郑国舅是什么时候瞧瞧叩见万岁爷的?却也不敢问,噗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好了,起来罢!”万历任其掌了几下嘴,这才叫他起来,“当年皇爷爷还在的时候你便进宫服侍了罢?”
“奴婢是嘉靖爷二十九年进的宫。”田无眠赶紧回话,万历沉吟了一下,“嘉靖二十九年……是俺答围北京的那一年罢?”
田无眠连连点头,“圣明无过万岁爷了。”万历一笑,自然不把他这番**裸的马屁放在心上,“当年俺答围困北京城长达半月之久,烧杀掳掠,皇爷爷甚至发了勤王儌……如今察哈尔小王子布延亲自入京来投……”
老田好歹也是在内书房读过书的,历侍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这时候如何还不晓得应该怎么说话么?当即噗通一声又跪下,“万岁爷天资聪颖,还要胜过隆庆爷和嘉靖爷,奴婢能有幸服侍万岁爷,也不知道前世烧了多少高香,敲穿了多少木鱼,这才有这等福分……”
他阿谀奉承,这时候屏风后面就传来扑哧一声笑,田无眠正脸上堆笑,听了这笑声,一颗心顿时就沉了下去,只觉得骨髓发凉,额头当即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来,这声音……是贵妃娘娘。
郑贵妃就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个老练的嬷嬷,怀里头抱的婴孩正是朱常泂。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田无眠把脑袋在地砖上磕得嘭嘭响,没磕几下,脑门就青紫起来了,郑贵妃似笑非笑一伸莲足,就挡在了田无眠脑门前,“好了好了,晓得你是对皇上的忠心,你也算得是三朝老臣了,司礼监的差事,你办的也从来没有大的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
田无眠背后全是冷汗,又叩了数下,直到郑贵妃对万历说了一句,[皇上还是你说一句罢!我说话没你好使!]把老田吓得这才不磕头,只是脸色却苍白得紧,万历体恤他也是历侍三朝的老人儿,就笑着道:“你的忠心贵妃也是晓得的,国舅办的差事颇隐秘,你不晓得也是正常,记得不要跟别人多说,下去罢!”
看着田无眠冷汗淋漓缓缓退了下去,郑贵妃哼了一声,“要不是我正好抱着孩子来给你瞧,指不定还怎么编排乖官呢!”旁边万历瞧她撅嘴的模样,忍不住就伸手揽了她腰,“算了,他也是一片忠心……”
郑贵妃就大发娇嗔,“能有乖官忠心么,这傻瓜,给他姐夫背了那么一个大黑锅在身上,外头还不知道怎么编排他坏话呢!他才十五岁啊!小时候我答应了娘要照顾他的,可我如今都是贵妃了,却也一点儿都没照顾到他……”说着,就低头嘤嘤低啜起来。
万历皇帝朱翊钧忍不住就尴尬,旁边那老嬷嬷也有眼色,赶紧把皇子给抱着就往旁边晃悠,朱常泂这孩子正好吃饱了奶水,眯着眼睛睡得正舒服。
瞧那嬷嬷走了远了些,万历这才涎着脸低声说:“若彤,我的好若彤,我这不是给乖官撑着腰杆子么,上次召他悄悄入宫,他一番话说的很是有章法,我瞧着比当年张先生还要有章法……我小时候听张先生讲书,有时候就寻思,咱们大明这般大,为何朝廷就这般穷,后来张先生搞一条鞭法,虽说银子多了些,可民间怨声载道……”
张居正的政治改革,虽然被后世吹嘘的厉害,甚至有个说法叫做[世间再无张居正],似乎大明灭亡就是因为张太岳死的太早,可实际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最终损害的是手上有田的农民,大批原本手上有田地的小农因为一条鞭法,而不得不把土地投献给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或者大地主,以求得到庇护,导致了更加快速且全国性的大面积土地兼并。
这一条鞭法,是把所有的徭役、里甲正役、杂泛差役、丁银、田赋等等等等全部摊派征收,按照每一个人口、每一亩田来征收,实际上就是比较简单的摊丁入亩,譬如一个县有人口十万,土地十万亩,那么这个县的役银子就按照比例摊派在人口和土地上。
一个县有富人多少?穷人多少?
大明朝大约百分之五的人口掌握着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财富,这个摊派,公正么?加上大明虽然巨量吸纳来自海外的白银,但世面上依然是缺乏流通白银的,而一条鞭法只收白银,老百姓到缴纳赋税的时候,不得不把铜钱在商人手上折换成白银,像是宁波颜家的钱庄,以前做的就是这个买卖,专门给百姓折换银钱,赚其中的血汗钱。
这个被商人和胥吏双重剥削的一条鞭法,被后来的大儒黄宗羲称之为[残民一条鞭]。
所谓开源节流,这种节流手段,当时看着有些效果,可实际上给国家带来了更严重的隐患,万历后来废除一条鞭,便是这个道理,这位皇帝最终的手段就是大肆派出太监收矿税。
万历年间的矿税,仔细一研究,其实就是变相的商税,皇帝也晓得,老百姓没钱,故此说,[安忍加派小民],要问富商大贾们收银子,当时的公安派领袖袁中道曾经为皇帝说过公道话,说:万历中,两宫三殿皆灾,九边供亿不给,外帑空虚。天子忧匮乏,言利者以矿税启之,乃以侍充矿税使,分道四出。
而时人笔记中说[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致数十万不称富],《歙县志》更是说[邑之盐荚祭酒而甲天下者,初则黄氏,后则汪氏、吴氏,相连而起,皆由数十万,以达百万者。],歙县是徽州下属的一个县,徽商聚集地,徽州六县之一的地方县志,都堂而皇之这么写,可想而知当时商人是多么富有。
故此明末大儒顾炎武作《天下郡国利病书》,说: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
万历派出那么多太监出去收矿税,这税率是多少呢?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值百抽十,就这个十两银子收一两银子的税,结果却是史书上一句[自明之晚季,以矿税为厚歛之端,宦竖四出,徵求无艺,有司因之苛派百姓,海内骚然。]
其实,这无非就是损害了官商一体的既得利益者集团,其中,就以东林党为最,像是所谓东林八君子之一的高攀龙,在历史上就上蹿下跳,在《上罢商税揭》就危言耸听说:加派之害以税计,商税之害以日计。商税非困商也,困民也。
这就是所谓众正盈朝的东林党的嘴脸,就和前文写过的要问苏州富商征银子修城墙一般,富商不肯出钱,还非要掰出一个理由来,[此兴无故之役,以竭其膏髓,大户既穷,小民立槁,固不可为矣!]有钱的大户掏了银子了,穷人贫民便会顿时枯萎,所以,这城墙不能修。
这些所谓的君子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言之凿凿,似乎说的就是天地至理,后世史学家们也把他们的话当真,最终导致众口一词[明实亡于万历]。
可是,即便这些君子和史家们所说的是真话,所谓[一场封建**对资本主义萌芽的浩劫],按照他们的数据,平均下来的话,万历皇帝一年也就是刮了商人们大约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银子,好大的一笔钱啊!这就是时人笔记中说的[豪商大贾甲天下,非致数十万不称富]的时代,万历皇帝这土鳖,巧取豪夺,背了无数骂名,也不过一年才收了相当于一户还称不上富户的人家的银子……等神宗驾崩,东林党君子们教育出来的光宗朱常洛又把这些银子在一个月内全部花了出去,这真是历史上最大的土鳖父子两个。
读史至此,当真便要从胸中生出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来,卧槽泥马勒戈壁。
当然,历史上最大的黑锅明神宗,这时候已经把黑锅移到了郑乖官身上,他到底是张居正悉心教导出来的学生,这其中的关门过节,都是心知肚明的,故此便如普通百姓家中夫妻一般和郑贵妃说话,好生安慰郑贵妃,“我心里头也晓得,张先生的手段,只不过是节流,牙缝里头省下来的银子,终究不是个王道,我屡想征收商税,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我便想着慢慢来,一步步来,到底还是乖官聪慧,给我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倒是极好的,一旦扇了这些商人的嘴巴子,日后我说话底气也足,这些,都是要感谢乖官的……”
贵妃嘤嘤啜道:“可是……你瞧,这还没怎么地呢!就有人跑来背后告状了,乖官再聪慧,也架不住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啊!我不管,我不管……”说着,就使起小性子来,万历没奈何,只好伸手紧紧搂抱住他,“爱妃,若彤,他不也是为了他的外甥,咱们的孩子着想么!祖宗传下来的江山,朕,总不能破破烂烂地交到常泂手上罢!”
郑贵妃抬起头来,眼神中全是欣喜,“君无戏言,这话可是你说的。”
朱翊钧一瞧,爱妃脸上何曾有半颗眼泪珠子,眼眶中有的,只有狡狯,哪儿来泪水,当下啼笑皆非,无奈地摇头,“若彤啊若彤,你都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么还跟朕刚认识你的时候一般,又顽皮又任性。”
“我不管,你自己亲口说的。”郑贵妃摇着万历撒娇,脸上就全是娇憨柔媚之态,她又是在哺乳期,这天气热,身上穿的也少,乳汁就从薄透的苏锦裙子上渗透出来,胸前湿了一大片,一股子**淡淡地就弥漫开。
万历心里头忍不住一荡,紧紧揽住她就涎着脸说:“若彤,这些日子,可把朕给憋坏了……”说着,就去动手动脚。郑贵妃娇靥薄晕,伸手就拨开他的禄山之爪,嗔道:“不要转移话语,你给我写下来。”说话间,就使劲拽着他到了书桌跟前,拽过一张空白黄绫圣旨来,又拿了一支笔塞在万历手上,“快写。”
终究是爱她爱的狠了,万历对她几乎无有不允,即便郑贵妃此举俨然就是有违祖制,万历也提不起气来,反倒觉得爱妃是真性情,当下只好道:“好好好,依你,都依你。”当下舔了墨,转瞬间写就,郑贵妃笑着就拿来玉玺,万历接过,在上头盖了,这才似笑非笑递回去,“爱妃,这下满意了罢!”
小心翼翼把黄绫圣旨收起来,郑贵妃故意嘟起双唇来,“他叫朱常泂,是朱翊钧的儿子,跟我有甚关系……”说着,故意转身要走,万历急了,一把拉住她柔荑,“若彤,你这不是耍赖么!”
柔柔一笑,郑贵妃旋了一个圈儿,苏锦裙子就如一朵盛开的花朵儿一般绽开,这才一拽手,转到万历怀中,“我的傻皇上,你啊!真傻,和当初我认识你的时候一样的傻……”说着,螓首缓缓凑到万历耳边吹气,低声道:“朱翊钧,你是不是想跟你儿子抢奶吃啊?”
她说着,妙目中闪过一丝狡狯,咯咯咯咯地娇笑起来,起身又转了一个圈儿,就对他勾了勾手指头,媚笑道:“来啊!”
瞧着她这般媚态,万历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一下就扑过去,“瞧朕不抓住你这个妖女……”郑贵妃娇笑着闪身躲过,却又冲他抛了个媚眼儿……这时候,乖官正在靖海侯府和董其昌说话,董其昌这些日子上了书自请为整饬鄂尔多斯兵备道,掉了一地的眼睛珠子,堂堂一榜探花,不在翰林院舒舒服服待着,却要跑去塞外苦寒之地,估摸着不知道多少人暗中骂这位董探花失心疯了呢!
这个自请,想必是没有难度的,不过等朝廷批下来,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这些日子,他干脆都不去翰林院待着了。
不过,听了乖官的仔细计划,董其昌依然觉得,这未免太也弄险,一个不好,朝野震动,天下轰然,到时候皇帝都未必庇护得住他。
皱起眉头来,董其昌忍不住就道:“凤璋,你这……太也弄险了,成化年间,商人罢市,宫内中官求食而不可得……你这是要把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啊!”
乖官就笑了起来,“哥哥,我何时何地不是在风口浪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