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侄是想保举如松哥哥为宣府总兵,加都督衔……”乖官不紧不慢,缓缓抛出诱饵,甚至还悠哉游哉对李如柏来了一句,“如柏哥哥,我的茶呢?”
李如柏哪里还顾得上他的说笑,满脸呆滞的神情,他大哥李如松如今是神机营副将、世袭锦衣卫指挥使、佥书右府提督京城抚,听起来一连串的官职,但是,这其中有个很致命的地方,李如松并不在北京城而是在广宁城,这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北京城勋戚众多,李成梁固然是满朝夸奖为[国朝二百年所未见]的大牛人,可这并不代表以英国公为首的北京武勋世家们就看得起铁岭李家,至于京营防卫,更加不可能落在李家手上,李如松如今占的不过是个头衔罢了,而且李成梁也心知肚明,别说京营不在他李家手上,即便朝廷把京营交给李如松,他也会上奏章坚辞不就的,只要是个有脑子的政治家,就不会在掌握着庞大边军的同时还掌握京畿重地的兵权。
所以李如松一溜串的高官头衔,有,等于没有,但是乖官说的宣府总兵,这可是九边炙手可热的位置,不过,明制,总兵不能领着手下的兵到处乱窜,只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怕总兵官带着手下兵丁在自己地盘的边界上瞧见隔壁地界有鞑子作乱,理论上来说,他是不能带兵越界的,只能看着,也就是说只能掌兵不能调兵。
可若再加都督衔,这意味着有调兵权,武将做总兵官加都督衔,和文官做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差不多,就是给封疆们有临机专断之权,也就是所谓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能加都督衔的武将,大明朝屈指可数。
李成梁顿时就动心了,端着茶盏的手一颤,茶碗和盏托一震之下,发出叮当一声脆响,至于李如松,张口结舌就看着乖官,这小子……不是,凤璋……凤璋今年不过十四五岁罢!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再瞧瞧对方十四五岁在干什么,一时间就生出些沮丧来,这人和人一比,真是要气死人啊!
而乖官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小侄还想保举如柏哥哥为山海关参将,如梅哥哥为蓟镇游击将军……”
啪嗒一声,李如柏手上正准备端给乖官的茶盏就摔碎在地。
这要换了平时,李成梁说不准就要呵斥两句,可这时候,李成梁这样老奸巨猾的都没话说了,盖因为乖官的本钱实在下的太足,无话可说。
这时候,李如松颤抖着嗓音就问,“凤璋,你说的,不是玩笑罢?”即便李如松眼高于顶,在乖官一套组合拳之下,也有些晕晕乎乎的,想矜持也矜持不起来。
“当然是真的,十足真金一般的真。”乖官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就从李如柏手上夺过茶瓯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缓缓喝了一口。
他肯如此下本钱,这里头是有缘故的,宣府是九边重镇之一,是由蓟镇四海冶至大同镇平远堡的长城,因为总兵官位宣化府,故称宣府镇。
史书说宣府[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诚边陲重地。]
乖官敢于把宣府总兵拿出来,妙就妙在,宣府紧邻蓟镇,而蓟镇如今谁掌握着?他家单叔赤霞老爷。
大明九边,东起鸭绿江,西抵嘉峪关,绵亘万里的北部边防线上,辽东、宣府、蓟州、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九个边防重镇,史称[九边重镇],而蓟镇在九边重镇中位置很微妙,尤其是戚继光做了蓟镇总兵官后,蓟镇的位置在九边中可谓首屈一指。
我们来试看军饷,宣府的饷银史书记载[本镇年例主兵银十二万两,客兵银二十万五千两],而蓟镇呢,[本镇年例主兵银一十六万五千七百三两三钱八分,客兵银六十三万三千四百七十九两二线七分一厘一毫],从官职上来看,蓟镇有分守参将十一位,游击十六位,宣府则有分守参将六个,游击三个。
把李如松放在单赤霞老爷旁边,从兵力上来讲,蓟镇兵力要胜出多亦,甭说李如松没什么小心思,即便有,乖官相信也能控制得住,何况他日后肯定要给他家单叔加[五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头衔,若是能再加个[镇守蓟辽、挂将军印],更是能总领全局,到时候李如松也得听单赤霞的。
当然了,单赤霞如今不过是蓟镇参将,暂代副总兵,不过,有皇帝罩着,又有银子使,坐在这个位置上,想立功那是太容易了。
至于山海关参将和蓟镇游击,那都是蓟镇麾下的武将,更是直接听令与单赤霞了,乖官又怕得何来?要知道蓟镇有马步官军十万九千三百九十员名,马四万一千三百二十一匹,十万大军岂是说了玩儿的?
故此,这泼天的本钱撒出去,乖官根本不怕李成梁不上钩,你说你财货不放在心上,那权势呢?
李成梁如今是镇守辽东总兵官,若李如松再成了宣府总兵官,而李如柏做山海关参将,在这个紧要的位置上头熬上几年资历,日后一个总兵官也是跑不掉的,李家便一跃成为九边最大的将门,李成梁动不动心?
一时间,书房内声息全无,李家父子三人,脑子里头都在急速地理顺方才乖官说的那番话,只有乖官慢条斯理坐了下来喝茶。
半晌,李成梁哈哈大笑起来,“好,贤侄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就是了。”
乖官放下茶盏,笑着就说:“小侄什么都不想要,倒是还有一桩天大的功劳,想送给伯父,就是不知道,伯父敢不敢要……”他说着,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李成梁书房内有一张在这个时代来说比例甚是精确的九边地图挂在墙壁上,乖官走到地图跟前,伸手就在地图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我大明威武雄壮之师带着友谊从辽东往归化城而去,途中受到邪恶的土蛮汗攻击,幸赖将士用命,斩土蛮汗首级,随即入归化城,顺义王夫人钟金哈屯感受我天朝教化,自解兵甲,开茶马市……”
乖官的套话说的顺溜,那是要感谢后世天朝CCTV,可是这个时代却无人能说出这样儿的官样文章出来,李成梁父子三人听得目瞪口呆,李成梁甚至很羞愧,自己也是考取过秀才功名的,怎么跟这小子一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头,瞧他说话,一套一套的,朝廷那些阁老和司礼监的大佬们,怕也不过如此的嘴上功夫罢?
尤其是这个[斩土蛮汗首级],六个字说的轻描淡写,土蛮汗那是一般人么?戚继光没弄死土蛮汗,李成梁也没弄死土蛮汗,甚至历史上李如松就是中了土蛮汗的计死于军中,蒙文《诸汗源流黄金史纲》是这么记载土蛮汗的[即了大位,崇奉珍宝的宗教与经典,行军于往昔宿敌汉国,在汉地冲锋陷阵当中,立下劳绩的那难吉依,受到了封赏……]可乖官愣是把这位历史上的大牛人化作六个字[斩土蛮汗首级]
李成梁盯着乖官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问他,“你可知道土蛮汗是什么人么?”意思便是说他未免也太小瞧鞑子了,若鞑子那么好杀,朝廷何必费力去修长城呢!
乖官不答,笑了笑就说:“有伯父八千精锐骑兵,加上辽东诸卫,凑个五万大军不成问题罢!我家单叔去蓟镇上任,也正缺功绩,拉五万大军出来不是问题,这十万大军,全发双饷,饷银,我包了,烧埋银子翻三倍,这银子,我也包了……”
他一脸财大气粗,然后就看着李成梁,缓缓道:“这率领十万大军出塞的功劳,不知道伯父要不要……”说着,就略一停顿,转身坐下,把手指在在书桌上头轻轻敲动,发出哒哒哒的弹指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马蹄声,“不知道,日后史书会怎么写……”
这句话,诱惑极重,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两个的呼吸顿时急促且粗重起来。
李成梁绝对是一辈子打老了仗的,对统领十万大军极为心动,只是,作为打老了仗的总兵官,他也深知打仗的难处,绝不是乖官轻描淡写那么简单的,可是,乖官说的太诱惑了,他的确心动了。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良久,他就长叹一口气,“贤侄啊!老夫我知道你在扶桑也带过大军了,想必你也知道,大军出阵,尤其是这样儿的长途奔袭,一路上的兵卒的士气,粮草的供应,还有,这缴获来的财货,林林总总,有十万大军不假,但是,人吃马嚼……”
老李的话,乖官懂了,用后世的话,叫做打仗打的就是后勤,这大明朝可不是什么魔幻世界,动不动拉出去十万重骑兵,还不需要辎重兵和粮草,这十万重骑兵还可以随时随地冲锋,体力值保持全满。
乖官闻言一笑,缓缓说:“伯父,咱们可以当地就粮嘛!”所谓就粮,就是移兵到粮食多的地方取得给养,而当地就粮,其实这个词和大索的性质差不多,而大索是什么呢?有组织的烧杀淫掠的委婉语。
这个词若是被朝廷一些清流文臣听了,肯定要唾骂乖官,没有天朝的风仪,可李成梁是将门出身,打仗么,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儿,还讲规矩的话,那还不如双方派出一个武林高手切磋切磋,输了的认输,这样多好,最好这武林高手还是女性,那样的话,打起来也就是扯头发、撕衣裳,顶多剜扣几下私密部位,还能够博男性一笑,这样岂不是更加有风仪,故此李成梁不在乎,再说了,死的也是鞑靼。
皱了皱眉,李成梁道:“鞑靼人的地界上头,哪儿养得起十万大军,若真养得起,他们何必还要拼死拼活寇我边墙。”这就是实话了,什么风吹草低见牛羊,唱个歌儿给你听罢了,草原上头需要的茶砖、盐巴、铁器这些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几乎都要从大明购买,像是瓦剌数次围北京城,几乎都是为了逼迫大明[通贡互市],这听起来似乎有一些可怜,但是,鞑子绝对不值得同情。
这就像是后世鸦片战争,导致鸦片战争最根本的原因是巨大的贸易逆差,欧洲诸国要从满清进口大量的茶叶丝绸瓷器,可欧洲诸国没东西卖给满清,银子全被赚光了,只能拿鸦片往满清卖,即便如此,都无法去填补那巨大的贸易逆差,满清再一禁烟,欧洲诸国不发动战争经济都要崩溃,难道八国联军值得同情么!
所以说,同情心不能滥觞,只能用于本国,用在敌人身上,未免可笑,若是同情鞑子的话,大明边疆那些死难百姓的灵魂都会哭泣的。
听李成梁这么一说,乖官就摸着没毛的下巴寻思起来,李成梁看他这个动作老气横秋,有些好笑,正要说话,乖官却一下跳了起来,为何?心里头想到了一个鬼主意。
“伯父,可以这么着。”他满脸的笑,心说野猪皮啊野猪皮,我让你有个带大军的机会,不要感谢我,感谢你老娘就行了,“我瞧那位佟大哥也是仪表堂堂,想必跟伯父学了满腹韬略的,何不让他带着女直人做先锋官呢!小侄我出银子,砍一个首级,四十两……”
大明砍首级最厉害的是戚家军,有记录可查的是十万颗首级,因为戚继光给手下浙江兵的饷银很少,但是,首级却极贵,砍一颗首级,三十两雪白的纹银,这是苏州、南京等百万人口大都市的年人均收入,一颗脑袋抵正常人苦干一年。
而乖官一张嘴就是四十两银子一颗首级,顿时就把老李给吓着了,可他仔细一想,砍一万颗首级不过四十万两白银,依照乖官的身家,还真不在乎,哪怕砍十万颗首级,他也付得起。
乖官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俗话说,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花点银子算什么?颜大璋不是经常说么,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若能用银子就解决女直,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一兴奋,脑筋就转的飞快,又冒出了很多主意来,“……至于粮草么,咱们可以让商人供应,商贾闻臭则至,只要有银子赚,还怕他们不运着粮食跟着大军走?到时候伯父再把从鞑靼人手上抢来的牛羊以半价卖给这些商人,想必到时候北地的豪商们都会蜂拥而至的,鞑靼人手上不也有金珠财宝美人什么的,一样低价卖给他们……”
李成梁眼神顿时一亮,这个主意好哇!李如松、李如柏则眼神古怪地瞧着乖官,这种毒辣的主意,若是出自他们的老师徐文长,那倒不稀奇,可偏偏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想出来的。
乖官滔滔不绝,撺掇李成梁让女直人去当炮灰,当然了,说给李成梁听的,则是先锋官三个字,李成梁也动心了,若是这样,自家手上凑十万兵马不成问题,再加上蓟镇五万兵马,十五万大军,单赤霞资历跟自己没法比,这统领大军的肯定是自己,统领十五万大军出击漠北,想一想都热血沸腾。
不过,老李也是老奸巨猾的,凡事要在脑子里头想了又想,故此来回踱步,李如松李如柏兄弟两个互相使了个眼神,当下李如柏开口劝说道:“爹,这可是盖世奇功啊!”
李成梁不搭腔,拽着下颌的短须来回又走了数圈,突然就停下脚步,一巴掌狠狠拍在书桌上头,“好,就这么干了。”
乖官当即脸上堆笑,“恭喜伯父,贺喜伯父,日后史书上头,伯父这番功绩肯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李成梁有了定夺,宁远城当即就有规律地运转起来,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历史的车轮缓缓转动了。
老李坐镇辽东多年,说他是辽东王也不为过,一纸一纸的调令快马就出了广宁城,乖官则四处溜达玩耍,打仗这种事情,他自认肯定不如李成梁的,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家罢!自家统领大军,那绝对是二把刀的本事,做吉祥物还差不多。
期间,佟奴儿哈赤还特意登门拜访了他一次,带着他弟弟佟舒尔哈齐和妹妹佟雪月儿,对乖官没口子的称谢,要知道,他还没从大明朝廷正式领到建州左卫指挥使的世袭官职,这时候的奴儿哈赤,也就是一个有点野心的小年轻,女直人凭啥要听他的?哪怕他是李成梁的干儿子,那也不行啊!
可是,乖官在李成梁跟前推荐他为先锋官,又开出了一颗首级四十两银子的巨赏,这么一来,那些女直人想要赚银子,就得通过奴儿哈赤这个先锋官,自古财帛动人心,自然有无数女直人来舔他奴儿哈赤的沟子,奴儿哈赤又如何不对乖官感激涕零?真是恨不得跪在地上叫他两声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