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说世人有罪,佛家说人有业报,俗话说,就是你心里头有鬼。
艾梅娘心中是有鬼的,当年她姐姐嫁给郑连城,那时候的老郑还是小郑,真是俊俏的小官,知情识趣,家中也还算得不缺吃喝,逢年过节也能给妻子张罗两身蜀锦裙子,加上少年夫妻,初尝男女之事,这感情是好的。那时候艾梅娘尚未嫁人,每每去姐夫家玩耍,市井百姓,也没那么多忌讳,常常就在姐夫家留宿,那老郑和妻子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光,家中正好又没有父母高堂,哪里按捺得住,日里头趁着妻妹午睡也要和妻子亲热一番,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将将好却被妻妹瞧见过一次。
那时节,艾梅娘也十二岁了,换在扶桑说不准都嫁人了,女孩儿早熟,这上头隐约也懂些,瞧见姐姐和姐夫亲热,明知道不对,偏偏在窗户外头看了半个时辰,真是体酥腿软,步子也迈不动,裙裆里头湿漉漉一大片,脸上嫣红如血一般,从那以后,就不常去姐夫家玩耍了,只是午夜梦回,未免折腾的不行,其中女孩儿说不出口的羞事,此处略去不表。
这一直要到她嫁给了王珏,这才略有好转,小女孩心性,未免也得意,我嫁的是个秀才,姐姐比我,却是还不如,后来又有些纳闷,怎的相公须臾间就完事,却不像姐夫那般把姐姐折腾的死去活来的?
青春期的经历对人生成长极为关键,她偷瞧过姐夫姐姐房事,从此羞涩的紧,加上王珏在这上头也无甚大本事,王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时间长了,却是愣生生把市井出身的梅娘养出了大家派头,当真有一番雍容气度。
这么多年过去,尤其后来公公离任王家搬回了宁波老家,而王珏为了生儿子又娶了两房妾,本就是个不济事的,加上两个女人分薄,更是云懒雨稀,地里头荒的要长草,好在她多年官宦人家正头娘子,也养出些气度来,也将将能栓住心猿意马。
佛家说心魔难去,按道理来说,瞧见姐夫姐姐亲热而冒出来的鬼应该随着时间消失的,却不想,这时候郑家南下到了宁波,艾梅娘见到姐夫,骇然发现,心里头那支鬼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养越大……这,就是去年郑家刚到宁波那会子,艾梅娘为何总是有些怪异的缘由所在了。
但是我们不得不说,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总的来说,艾梅娘虽然心中有鬼,却也是苦苦克制,并没有做出什么勾当来,而老郑却是个痴情的,对亡妻念念不忘,或许看见妻妹面目颇似亡妻,有时候未免怔怔,但若说他整天想着爬上小姨子的床,这个却是没有的。
让小姨子就这么住在郑家,未尝也不是睹小姨子思老婆,可小姨子有家有室却天天在姐夫家这么常住着,总归是不妥,这才是别人私底下嚼舌头的缘故所在。
因此王珏这么一跪求,将将是把艾梅娘心中那支鬼血淋淋地撕扯了出来,顿时脸色大变,惨白无人色,手上一慌,乓当一声,就把茶瓯失手打碎在地上。
王珏脸上被溅得数滴,烫得辣辣的生疼,一时间却是顾不得,他深知娘子性子外柔内刚,若不乘热打铁哀求娘子答应,这事儿怕是要遭,说不准娘子恼羞成怒,带着女儿们一起回家,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了。
七仙女住在郑家王珏虽然生气却也没真的闹腾起来,缘何?七个赔钱货啊!卖房卖地也凑不出七个女儿的嫁妆啊!而此时风俗,嫁女儿若没反嫁妆,会被人耻笑,他王家又是官宦家庭,虽然身为京官的父亲去世,家里败落了,如今王珏不过一秀才,可架子还在,这嫁女儿就得按照官宦人家的规矩出嫁妆,不说十箱十抬,你八箱八抬总要的罢!市井嫁女儿还讲究个四箱四抬,实在困顿的不行的人家,那才会两箱两抬。
这些东西实际上就是女儿的私房体己,明俗,若是女方被休了,或者老公死了,是可以把自己原本的嫁妆带走的,断无净身出户的道理,就像是《金瓶梅》里头孟玉楼再嫁西门大官人,呼呼啦啦带着二十余担的嫁妆嫁到西门家为第三房小妾,换后世的词儿来说,那真是富婆款姐儿。
因此,王珏虽然恼火,但是郑家等于替他养女儿啊!有心把娘子叫回来罢!总没有把娘接回来孩子扔那儿的道理,加上他家里头还有两房妾在,又不是鳏寡,总有热腾饭吃,有人伺候,有人暖床,故此把火气憋下去了。
而老郑大大方方花着儿子挣来的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明虽然开放,但终究是一个宗法社会,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是要讲的,说白了,乖官挣来的钱,那就是老郑的,就这么简单,后世人再怎么不理解,大明就是这个样子的。
故而王珏虽恼火却也接受这样,但如今一切都变了,郑连城居然成了当朝国丈了,他王珏难道不该占些便宜么。
娘子反正在郑家住着,做那事,又不少一块肉的,到时候他王珏做县尊,做府台,有权有势了,什么样儿的美貌小娘子没有?只要他王大老爷招招手,那些美貌小娘子还不是趋之若鹜么。
忍得一时才能享受一世,王珏是打定了主意要出卖娘子换取荣华富贵了。
“娘子,瞧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你就救我一救罢!”王珏跪在地上抱着艾梅娘的腿,宛如溺水之人抱着稻草。
艾梅娘又羞又气又恼又恨,嘴唇颤抖着,一张嘴,声音都嘶哑了,“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方才王珏开口的时候,终究还顾着些脸面,到底他也是个秀才,可人一旦无底线,这脸面自然也顾不着了,如今话都说出来了,那还怕什么,故此,他赶紧谄笑着道:“娘子,为夫是说,你委屈一下,陪那郑连城睡,再替为夫说些好话,今年乡试快开始了,他如今是堂堂国丈,只要一开口,为夫一个举人是跑不掉的,到时候再寻个大挑的机会放出去为官……娘子,这有何不可,我和他又是连襟,娘子这块土,谁来松不是一样,又不少一块肉的……娘子哇!为了王家,你就答应为夫罢!想必父亲在九泉之下看到王家兴旺发达也是要高兴的。”
文人一旦无耻起来,那真是无耻到极点,王珏官迷心窍,居然堂而皇之就把这话说了。
艾梅娘脸上一块青一块白一块紫,身子摇晃了一下,差一点跌倒。
女人么,总归是感性的,心里头有些念头,只要没做出出格的事情来,这在大明,那就是竖大拇指的良家妇女了,可如今王珏居然哀求她去做那事。
一来,她心中有鬼,有一种秘密被戳穿的慌张,二来,未免也对丈夫如此无耻心里头发凉,跟姐夫一比,丈夫简直不堪入目。
老郑不管他有什么毛病,妻子故去一直未娶,这在大明女人的眼中那就是好男人,而他得了肺病后怕传染给儿子,自己把自己困顿在小木楼方丈之内,数年不见天日,这就是好父亲,至于花钱大手大脚,跟这两个优点一比,那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缺点了,而王珏平日里头秀才派头十足,可关键时候卖妻求荣,孰优孰劣,却是一目了然。
原来自己终究还是比不上姐姐。艾梅娘心中悲凉,眼眶中顿时就渗出泪水来,顺着玉腮滚滚留下,一时间,心若死灰。
“娘子,你就答应为夫罢!就当是,就当是为了女儿们,为夫倒是外放为官,才能谋些银子回来,女儿们嫁出去也才有面子,做一个秀才的女儿嫁出去和做一个县老爷的女儿嫁出去,不可同日而语啊!娘子,娘子……”王珏紧紧抱住艾梅娘的腿哀求,话题也转到了七个女儿身上,不得不说这厮倒是颇为了解自己妻子,晓得她平日最是喜欢孩子,故此就把女儿们拿来做筹码。
答应他罢!姐夫也着实可怜,就当是自己替姐姐安慰姐夫,想必姐姐在天之灵也要欣慰。
不行,这未免太不要脸,若宣扬出去,死了也要被人骂,何况,乖官怎么办,女儿们怎么办。
她心里头天人交战,尤其是养了十数年的那支大鬼,跳出来张牙舞爪,在房间内灯火下,烛光摇曳中,她娇靥未免阴晴不定。
看她脸色,王珏暗喜,知道有门儿,无非就是怕丑,顿时就蛊惑人心火上浇油,“只要娘子不丢下为夫,自在这府上长住,下人恩拢起来,得了娘子的恩德,下人谁个敢说,至于国丈,定然肯的,娘子和蓉娘姐姐相貌有七分像,只要娘子夜里头摸上床去,定然成事,到时候,只求娘子记得我的苦楚,记得在国丈跟前说些好话,日后若是见了德妃娘娘,若念着今日,提拔一把……”
他说着,就抬头直直看着艾梅娘,话我都说了,丑我也遮了,就看你了。
王珏的意思就是,你们只管关起门来快活,对下人多赏些钱,谁个敢乱嚼舌头,即便是姨侄和女儿们,你依然是姨母和母亲,那又有什么打紧的,绿帽子我都戴起来了,花花轿子我都给你们抬起来了,你们难道还不上轿?
听丈夫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艾梅娘一时间忍不住,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抹了抹脸上的泪,理直气壮地说道:“王子玉,这一巴掌,你可冤么?”
被妻子扇了一巴掌,他不忧反喜,捂着脸颊连声道:“不冤,不冤,这一巴掌娘子打的好,打的好……”
看他那丑态,艾梅娘忍不住犯恶心,自己居然跟这样的人过了十数年,就伸手指着门道:“出去,自己寻客房去住了,从今而后,再不准进我的门半步。”
王珏点头哈腰,脸上全是谄笑,“娘子有命,学生全都照办,只求娘子发达快活了,莫忘记了你我十数年夫妻情份……”
“出去。”艾梅娘娇斥了一声,王珏顿时连滚带爬,抱头而去。
看王珏抱头鼠窜而去,艾梅娘过去掩上门,身子一软,斜斜靠在门上,倚着门就慢慢滑了下去,这美妇人,忍不住就抱着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从这日开始,梅娘就堂而皇之张罗郑府上上下下,俨然主妇,郑家下人却也不诧异,像是姨奶奶这般,日后未必不能封个诰命夫人,这可是德妃娘娘的嫡亲姨母,别的不说,光瞧姨老爷以前对自家老爷的模样,再看如今的嘴脸,果然是人不求富贵,富贵逼人来。倒是两位侄少爷,似乎颇有忸怩。
自从得知郑叔父成鹅卵国丈,乖官成了国舅,董其昌和陈继儒就犯愁了,两人都是名士,名士么,要的就是一个名,就怕别人说他们攀援权贵,还是郑连城有孟尝之风,也的确把两人放在心里头,率先就寻两人过来说话,他话也直接,以前我郑家不过普通人家,蒙你们不弃叫我一声郑叔父,如今我郑连城成了国丈了,难不成,就不是郑叔父了?天下没这个道理。
老郑在这个年代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见过戚少保,见过土蛮汗,在这个人一辈子未必能走出家乡百里地的时代,那的确是属于见过世面的人物了,他这话顿时就让两人心里头一暖,接着,郑连城更是说道,你们和乖官交好,我也不瞒你们,两位贤侄啊!你们说说,乖官日后可还能进学么?
两人互相瞧瞧,心说大明两百年天下,似乎没有国舅考进士的。郑连城就苦笑,我这女儿啊!这德妃娘娘当的可真是时候,早不当晚不当,她自己弟弟眼瞧着要自己发达了,她当上德妃娘娘了,这不是耽误了自己弟弟的前程么。
这话,也就郑连城好说,董其昌和陈继儒没法搭腔,幸好郑连城直接就说下面的话了,两位贤侄,我盼了一辈子就指着乖官中举人中进士,结果这路还被他姐姐给堵上了,你们若是觉得郑叔父这个人还可,就在家中住下来,日后中进士放榜,也好让我了这个心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董其昌和陈继儒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下两人就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这就是当一家人了,郑连城大喜,赶紧去拽他们起来,外头的家仆也凑趣,就上来恭喜老爷,恭喜侄少爷,来讨要赏钱,这其实到未必是为了赏钱,而是要有个由头来拍自家老爷和两位侄少爷的马屁,郑连城果然是个败家的主儿,哈哈笑着,每人就赏五两银子,旁边单赤霞忍不住眉头直跳,哎呀!连城花钱的手段真是无师自通。
其实这种行为,在后世那也是有说道的,后世统计表明,地球上所有中大奖的得主几乎都是在五年内把钱挥霍一空,据说没有幸免,郑连城得了肺病后自己把自己关在小木楼上数年不见天日,如今儿子发达了,女儿发达了,他挥霍一下,那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星君值日这天,朝廷的天使正式到了郑府,传了圣旨,这国丈如今就住在宁波桃花坞就正式在浙江官场上传播开了,民间几乎也是瞬间知晓,就在宁波码头数里地外,那百亩桃林中,就是当今国丈老爷所居。
这时候,就有传闻,说去年桃林秋日开花,果然是天降异兆,接着皇宫里头那位就升了德妃娘娘,看来国丈一家是得老天爷垂青的人家,接着又隐隐传闻,说当今皇后不受皇上待见,说不准,日后德妃娘娘要做皇后的,这个传闻沸沸扬扬,很快就闹得天下皆知。
而这国丈老爷府邸的门不好进,但是,七仙女之爹的门好进啊!一时间,宁波城内王珏王子玉家,当真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那些过去冷淡了王家的官宦人家,似乎忘记了以前,纷纷登门拜访,口中莫不是你我两家多年世交云云,光是拜仪就收了足足两千多两银子,把个王珏笑的胡子都快拽断了,两个小妾也高兴的见牙不见眼,巴不得艾梅娘不回来才好,她们两个在家里头正好跟老爷快活,至于女儿么,反正有国丈帮忙养着呢!短不了吃喝,想来比自己这个娘还幸福的。
而堂堂苏松巡抚登门,却是很低调,这南直隶应天巡抚登门,把个王珏惊的不轻,但是不得不说此人神经强悍,送老婆全不当回事,故此一惊之下居然就若无其事起来,心说我如今那也是皇上的姨丈了,那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双方见面,寒暄一番后,吃茶的时候梁文儒说起每常听闻贵府七仙女,都说是大家闺秀妇德妇容妇功无一不佳,本官却是想替犬子提亲,和贵府结个亲家。
他这话一说,王珏虽然轻狂,却也不敢随便答应,要知道,如今七仙女在郑家养着呢!谁知道国丈爷怎么想的,当下就婉拒了一番,梁文儒倒也不急,笑着就说此乃人生大事,考虑一番也是应该的,两人寒暄了一番,梁文儒告辞的时候,就说了,这贵府千金号称仙女,怎好要仙女的嫁妆,本官预备了一些,子玉兄万万不要推辞。
他说着就走了,王珏就发呆,还有这等好事?这时候他家一个当年他老子小京官时候就跟着的老管家跑进来,打了鸡血一般劲头十足,一张老脸上红光满面,少爷,少爷啊!苏松巡抚留下四只箱子,老奴一看,都是雪白雪白的银子,足足一万两,一万两啊!
老头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说,老爷想必死也瞑目了,少爷如今也有出息了。
王珏震惊当场,一万两,卧槽,怪不得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时间,当官做县尊做府台的心思更加炽烈起来。
按下这边不表,却说身在扶桑的乖官,把个五百多军卫汉子搞得一个个精神头十足,踏着鼓点迈动步子整整齐齐排成方阵行走的时候,把观礼的人都吓得连连后退,这人群中有个和尚就阿弥陀佛了一声,忍不住道,这简直是阿鼻地狱里头爬出来的恶鬼啊!
前文说过,扶桑习俗称鬼,那是武勇,譬如什么鬼十河、鬼小岛、鬼胜猛、鬼真壁、鬼义重、鬼石曼子,这些都是夸耀武勇的绰号,故此这和尚一说,周围那些商人们顿时连连点头,觉得这和尚说的实在是有道理,忍不住就都庆幸,幸好咱们都老老实实缴税了。
乖官逢五抽一的商税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来看,当真有开历史倒车的意思,只是他的铁甲船飘在海上,立花道雪又不遗余力帮他,上下一心,加上九州岛这时候是扶桑对外的跳板,不管是对南蛮的生意,对大明的生意,还是对朝鲜的生意,你必须得从九州岛过,这就是乖官为何要经略九州岛的缘故,九州是扶桑的咽喉,而五岛列岛又是九州的咽喉,卡住五岛列岛,就是掐住了这些商人的命脉,除非他们不想再做生意,不然就得老老实实给钱。
这时候,在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立花家忍军首领文刀右兵卫菊人就凑到乖官旁边,低声道:“主公,请看下面那和尚。”乖官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瞧见一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和尚,云游僧一般戴斗笠,这和尚似乎自恃身份,穿着极为华贵的袈裟,腰间插着这扇,叫乖官看了未免有些不伦不类的感觉。
他忍不住皱眉,右兵卫菊人赶紧低声说道:“主公,此人是安国寺惠琼,乃是毛利家臣,去年羽柴筑前守水淹备中高松城,就是此人和羽柴筑前守谈判,让城主清水宗治剖腹,毛利和羽柴结盟,羽柴筑前守这才腾出手来返回京畿征讨了明智日向守……”
乖官忍不住就冷笑,这个死和尚,当下就吩咐左右,去把那和尚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