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国有谚云,一言既出,如白染皂。”乖官笑眯眯说到,立花玄贺和小野镇幸这时候俱都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郑茂才不肯下死力气。
旁边的誾千代看着乖官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由沉迷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尤其是不小心和乖官无意扭首的一瞥对视,脸上顿时红了起来,这等人物,扶桑没有啊!
不远处的胡百户看着郑乖官叽里咕噜说着扶桑话,自己又一个字也听不懂,忍不住就气闷,这郑小相公好端端的非要跑到扶桑来,真是搞不明白。他却不懂若想拯救大明必先经略扶桑。
和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乖官这才想起来似乎没见着伊能静斋,忍不住就问,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原来小野镇幸和立花玄贺每人送了伊能静斋十个武士当家臣,伊能静斋顿时就领着那二十个武士不知道跑哪儿训话去了。
这没了翻译官,就是不行啊!乖官就寻思着,以后一定要教誾千代姐姐说大明话,还得是一口地道的北直隶官话腔调,可是,扶桑女子跪在门口说官话的形象,他却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最后不知道怎么,居然冒出蔡明的小品《机器人趣话》那个温柔贤惠型机器人形象,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算了,我还是教她南直隶官话罢!乖官顿时就换了主意,这才伸手拽了誾千代上到甲板上,波多野梨奈紧紧跟在后头。
上了甲板后,天色已经黑暗,乖官忍不住摸出千里镜拿在手上又看了看,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就转头问胡百户,胡立涛道:“小茂才放心,那些人的船比咱们略快一丁点儿,跑不了多远的。”
“我倒不是怕人家跑远了,我是担心别人偷袭咱们。”乖官忍不住提了一嘴,这宁波八卫看着厉害,跟九边的将士一比,未免有些不靠谱儿,胡立涛听了这话,顿时涨紫了面皮,却讷讷说不出话来,谁叫昨儿被几十个海盗给偷袭了,这耻辱一时半会儿根本洗不掉。
看他涨着脸站在那儿,乖官赶紧说:“胡哥哥,小弟也是一时说漏了嘴,莫要往心里头去。”说着弯腰就是一礼,胡百户心里面那叫一个郁闷,只好闷着脸瓮瓮道:“不敢当小茂才这礼。”
乖官也略微尴尬,自己好端端的说这个干嘛,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不是一巴掌扇胡百户的脸么,真该死,想着,忍不住又给胡立涛道歉。
看他几次三番道歉,胡百户却也不好意思,大明朝文贵武贱,乖官虽然只是个秀才身份,可十三岁的秀才,说实话在大明朝还真比六品的武官高贵的多,他这般放下身段,胡立涛自然就觉得面子大涨,要知道,这些船只如今可是郑茂才的私人船只了,他这等游侠脾气,好的就是一个面子,乖官把面子给得足足的,他顿时就满意了,说个不好听的,乖官这时候让他拎着刀出去找西班牙海盗厮杀他也二话不说肯定就去了。
这就是大明朝武将的悲哀,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身份低文人好几等。
把话说开了,乖官就请他到船舱吃两杯酒,又请了小野镇幸等一些立花家的重臣,回到船舱,吃了好一会儿,伊能静斋这才出现,却是规规矩矩拜倒在地,口称主公。
乖官本来还想问问他为什么半天不见踪影,不过人家一出现就[口称主公,纳头便拜],这等待遇,那得是主角才有的待遇,这天底下不吃马屁的人恐怕屈指可数,反正乖官肯定不在其内,当然就笑眯眯也不提了,还很高兴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不远。
由于这是乖官的座舰,船舱也是乖官的,所以,誾千代的侍女未免就不能带进来,这是一个规矩问题,不然有喧宾夺主的嫌疑,这种事情,以智将立花玄贺的脑子,自然不肯去干,因此,在船舱内伺候的是几个宁波八卫的军汉,不过胡立涛觉得让这些腌臜的军汉伺候未免也太掉小茂才的身份了,就干脆建议乖官,既然那个扶桑姑娘想在茂才跟前伺候,那就在船舱里头伺候好了,不过,不能留武器在身边。
如果乖官听到他的心声,称呼那些军卫为腌臜的军汉,恐怕又得腹诽他们没有军人的荣誉感,此刻胡立涛旧话重提,又得说起这个到底能不能带武器在身上的话,忍不住头疼,还是誾千代姐姐在这方面略有经验,稍微一问乖官,就对梨奈说,你以侍女的身份先在老爷身边伺候着,这立花家侍大将的位置不变,明国的规矩婢女不能带刀,你虽然是以摩利支天起誓要保护老爷,但老爷身为明国人,你总要学会明国的规矩……像是这种话,乖官未必不懂,但是,跟女孩子解释起来未免就比较吃力,还是誾千代以前主公的身份说起来方便,因此,梨奈虽然有些不愿意,却也是委委屈屈放下了刀,当然,这刀是作为主人的乖官替她保管的。
所以,伊能静斋在右手边不远处跪坐下,是梨奈搬来小几放在他面前,又给他倒了酒,伊能静斋可是很清楚这位的身份,立花家侍大将什么的,他倒是没放在心上,但是,作为主公的姬武将,日后主公慢慢长大成人,未必不收入房中,那就是主子了,他伊能静斋何德何能,居然要劳动主子来倒酒,当下惶恐道谢。
这么一来,倒是让波多野梨奈本来有些纠结的心熨帖起来,要知道,她到底还是少女,又是深知眼前这位伊能静斋是闻名遐迩的剑豪,如今更是平户城主,十万石格的大名了,虽然这平户如今还在松浦家手上。
被他道谢,这面子上顿时就有光彩,少女谁个不虚荣,或许有不吃饭的女子,但绝没有不虚荣的女子,如此一来,梨奈倒觉得在老爷身边伺候,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不带刀真不好,万一有什么情况,我岂不是连一把武器都没有。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瞪了那位明国的大将一眼。
“主公。”伊能静斋向梨奈道谢后,不带乖官问话,就把自己干什么去说了,原来,他得了小野镇幸和立花玄贺的馈赠,二十名武士,当下就把这二十名武士带到一边,二话不说,先许诺每人二百石的知行。
这个承诺太狠了,当下,二十个武士真是感激涕零,口称主公纳头便拜。他们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扶桑的惯例,足轻也就是农民兵,是没有工资的,而他们的头头,就有工资了,譬如赫赫有名的丰臣秀吉的老岳父浅野长胜,就是个足轻头,说白了,就是个小班长,但是,这在一个大名家中,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了,碰到大事件主公开会,他也有资格参加的。
这,就是所谓家臣,像是这二十个武士,实际上,就类似这种身份。
这二百石知行是什么待遇?这是大乌龟德川家康统一扶桑以后的旗本武士的待遇,在这个时代的扶桑,已经是很不错的了,之前他们不过五十石的俸禄,大家可以想象,原本月工资五千,然后新老板一下涨成两万。
所以,这二十个武士顿时就感恩戴德,宛如大名俗话所说的那般,真是千恩万谢,泪流满面,恨不得当即为主公效死。
结果他们千恩万谢还没几句话,伊能静斋又扔出一枚大明朝制式武器神机击贼石榴炮,炸得这二十个武士摇摇晃晃,一瞬间,真恨不得替主公去死。
伊能静斋其实也就是说,老爷我背后的老爷,在明国那可是和右府大人信长公那般的大人物,以后每年我发你们一匹明国绸缎。
明国绸缎啊!这比他们那两百石的知行要贵得多,明国的绸缎在这时候的扶桑多贵,前田利家娶老婆的时候,买不起明国绸缎给老婆做新衣裳,丰臣秀吉做了城主的时候,他老婆宁宁去做新衣裳,用的是明国绸缎,还得欠账。
可想而知,这一匹明国绸缎在扶桑到底多么的值钱,可以说,这二十个家伙几乎是一跃就成为富比一千石知行的大将,要知道,立花家笔头家老小野镇幸的知行不过三千一百石,这些人如何不晕晕乎乎宛如被天上掉下的佐渡金给砸中了一般。
但这些对伊能静斋来说,惠而不费,他可是去过明国的,明国风俗是[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也就是说,家里头再穷,也得有几身绸缎衣裳穿,也就是说,扶桑的城主家的老婆穿的未必比明朝穷光蛋的老婆好。
这一匹绸缎,普通的,在大明朝不过一两银子,每人每年发一匹,也不过二十两银子,可买到的,却是这二十个家伙的死心塌地,说个不好听的,这二十个武士真是愿意当即为他去死。
他伊能静斋背后有大明国的茂才和游击将军,每人发一匹绸缎算什么,在扶桑明国绸缎贵,可对他来说,那一点也不贵,还有什么比花钱买人心更便宜的呢!当然了,这二十个武士得了他的好处,自然就晓得,主公的意思就是,咱们得跟以前割裂,从今以后,就是伊能家的武士了,什么大友、立花,通通得忘掉。
有了这个觉悟,他们当即匍匐在地,口称愿为伊能家奉上忠诚,把脑袋深深的低了下去。
结果,伊能静斋又说了一句话,他说,你们好好做事,日后在明国谋个出身也未必不可能,明国富裕,寻常人也穿金戴银,接着一顿舌粲莲花,把明国说的跟后世的花旗国差不多,告诉这些武士,你们也都是有家小的,要是爱他们,就送他们到明国去,因为那里是天堂。
听到这里,乖官当即眼神一亮,看着伊能静斋,他却是依然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献媚之类的神色,一时间,乖官是真觉得这家伙是个人才,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几乎是正的没话说,这分明就是自甘仆下啊!
由于两人说的是南直隶官话,在场的扶桑武士包括誾千代姐姐都是听不懂的,乖官忍不住就问他,“伊能兄……”伊能静斋赶紧深深埋下脑袋去,“在下不敢。”
看他这态度,乖官也不坚持,就说:“静斋,你这么做,值得么,要知道,在大明,虽然好吃好喝好玩,但即便做到百户千户,地位不一定比在扶桑做一万石的大名地位高。”
这,就是鸡头牛后的选择了,有人愿意去天堂,可也有人不愿意去。
伊能静斋低头道:“见过上朝风物,再回头看扶桑,在下觉得,上朝的月亮也更加的圆一些。”
这话说的,乖官听了哭笑不得,不过,倒也知道了他的选择,就像有些人愿意在乡下种种田享享清福,可也有更多的人宁愿在城里面做民工也不愿意回到乡下去,这大约就是伊能静斋的选择了。
所以,乖官就安他的心,“既然这样,那么,静斋,多了不敢保证,像是胡家哥哥那般的试百户,我还是可以保证的。”这话的意思就是答应伊能静斋,日后保举他一个试百户的位置,对乖官来说,只要自己成事了,这试百户什么的,倒也不算多难的事情。
伊能静斋当即大喜,深深埋下脑袋,说:“在下愿为茂才奉上全部的忠诚。”
两人说了半天,乖官也觉得颇有些冷落了小野镇幸和立花玄贺,就端起酒碗来请众人喝酒,那些武士不知道两人说什么,但看两人神态,像是立花玄贺,也隐约猜到些意思,忍不住就想,这明国难道真的就那么好么。
他虽然认识伊能静斋很久,这是倒是觉得有些看不懂伊能静斋了,十万石格的大名,平户城主,这在九州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了,何必苦巴巴地非要去明国呢!却没想到立花家何必非得跑去明国买佛郎机。
“静斋所说,他是希望从明国运些绸缎来,他已经答应给手下家臣用平价购买明国绸缎,所以要问我讨一个人情。”乖官这种瞎话张嘴就来,何况因为这话里头包含着绝大部分的真话,甚至听起来比真话还要真,众武士一听,怪不得伊能大人要如此恭敬地拜托郑茂才老爷,这明国绸缎价格高昂,我们也穿不起啊!如果茂才老爷答应,说不准,我们也能沾些光,当下,都用期盼的眼光看着乖官。
乖官就笑笑,“我自然是答应了的,我准备以后每年往九州运几船绸缎,其中一船,就当时给诸位的友情价,我承诺比府内町博多町平户町三地商家的价格便宜十倍。”
众人顿时轰然动容,便宜十倍,哪怕他们自己不穿,拿出去卖,那也赚死了啊!
正所谓,财帛动人心,看着这些扶桑武士的眼神,乖官忍不住心底暗叹,这多么像前世刚改革开放从扶桑倒卖彩电,无数人扛着钞票找关系也要买扶桑的彩电……一时间,他有些沉默。
旁边誾千代看他似乎情绪不高,就伸手过去,在袖中握住了他的手,眼神看去,满是鼓励,不管怎么说,乖官外表到底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比誾千代还小。
对誾千代一笑,乖官端起碗来,请众人一起举杯,然后一饮而尽,心里面却打定主意,再不能让后世那幕重演。
你们的金子银子妹子,都给我罢!我会让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享受大明朝的天堂生活的,乖官眼神一巡视,心中想到。
一夜无话。
乖官的舰队扯起满帆,立花家也是有自己的船的,但论船只的大小和微风,只能跟在乖官的铁甲船屁股后头,十艘威慑力十足的铁甲战船,浩浩荡荡就往九州而去,一路上,跟那若隐若现的西班牙风帆战舰队伍互相看见了好几次。
三日后,他们的船就进入对马海峡,扶桑武士们离开九州差不多好几个月,闻着海风都觉得有一股子怀念的味道,有些人忍不住就大声吟哦连歌,其中就有那位十时孙右卫门,这位礼仪井然的武士还是个伤春悲秋的文学爱好者。
乖官在甲板上看见这位立花四天王之一的年轻人,忍不住好笑,不过,扶桑武士们畏惧他那被传为和东坡居士一般的脑袋,基本只要看见他的影子顿时就要消失,毕竟这些喜欢连歌的武士们也清楚的很,这和明国的诗歌比起来未免颇有不如,自己的水平还是不要出现在郑茂才老爷跟前好。
实际上,扶桑武士们连歌大多属于自娱自乐,不要求好,只要求自己开心,正因为如此,由连歌发展出来的俳句就有一股子质朴的味道。
这些扶桑武士连歌,乖官大多时候在艚楼上看着,时不时和誾千代说说话,而波多野梨奈则紧紧跟在乖官的身后,每次出来,她必然会拿上那把明国皇帝御赐的宝刀,胡立涛是相当的没有办法,不过想一想,郑茂才说的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人家扶桑小姑娘对着神仙发誓要保护我,我如果连一把刀都不敢给人家,我这肚量未免也太小了。
所以,他也只好不了了之,把精力放在海面上。
他们的船只一路行来,路上很少船只,不过进入对马海峡以后,倒是碰上几次捕鲸的船,找伊能静斋一问,原来,前面就是五岛,据说是当年大倭寇汪直的地盘,五峰先生的名号就是这么来的,如今也属于松浦家的地盘,五岛古传一种捕鲸的战术,叫做鲸合阵。
胡立涛听了未免冷笑,抓个鱼也敢自称什么阵法,真是笑掉大牙,忍不住就指挥手下操炮手对那捕鲸船开火,通通通一阵乱射,都是威慑性射法,弹铳从那些捕鲸船上方飞过,然后落到远远的海面上,溅起丈高的水花,把那些捕鲸船吓得半死,船上的人一个个全部[匍匐在甲板上不敢动弹。
胡百户冷哼,连哈哈大笑的性质都没有,就对不远处的小野镇幸问道:“和泉守觉得我们大明的佛朗机炮还准不准啊?”旁边伊能静斋赶紧翻译过去,他虽然如今也算是有十万格的大名身份,但毕竟那十万石还是子虚乌有的,需要乖官联合立花家去打下来,何况他以前就跟小野交好,不至于真的就以为自己是十万石的大名,连人都不搭理了,实际上他位置放的很正,我不过是给茂才老爷代理罢了,等于茂才的家臣,地位身份和小野差不多。
小野镇幸看着那溅起的丈高浪花,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也太奢侈了,吓唬人就随手打出去几十发子铳。
这时候乖官在艚楼上探首,一通炮却是惊动了他,忍不住就大声询问,伊能静斋屁颠颠跑上去,指着前面的数个小岛,告诉乖官,那就是五岛,当初五峰先生汪直盘踞的地方,那上头的人擅长捕鲸,胡百户是开炮吓唬那些捕鲸的人。
一听是汪直以前盘踞的地方,乖官别的话不说,指着其中最显眼的一个岛屿,大声对胡立涛喊道:“先打一个基数的子铳,咱们试试能不能轰平了那破岛。”
胡立涛一听,顿时来劲儿了,大喝一声,得令,然后拽着衣角一溜儿小跑就上了艚楼,然后摸出千里眼,对着岛上一阵儿看,这才对桅杆上的挂斗里头的旗兵做手势,那旗兵看了他的手势,顿时挥出旗语,这还是当年戚继光发明的。
旗舰发号施令,其余的铁甲船顿时纷纷转向,慢慢往岛上行驶,那些扶桑武士不知道什么情况,一个个全部跑到甲板上观看。
乖官也掏出千里镜来,四处一张望,顿时就看见岛上的一座城池,说是城池,其实就是木头搭个围墙,当然,在扶桑,这已经算是城池了,就指着那木城对胡立涛喊道,“就打那破城。”
胡立涛得令,对旗兵比划手势,旗兵再传下命令,下令各舰船上子铳,瞄准,然后,一个基数,对准城池。
随着桅杆最高处的旗兵单手一挥,十艘横过来的铁甲船齐齐开火,巨大的声响把那些扶桑人吓得一个个全部捂住了耳朵,白烟顿时弥漫在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