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斯迈思低声的反问道。
“我会怎么做？”林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迎合的说道：“大概我会和你一样吧……”
听了这句回答，斯迈思冷笑了一下，他与林恩一前一后的走在队伍的前列，在两人的身后，那一大群的参观者们正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各种叫不出名的设备。
“军官大人，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大概是感到队伍中的气氛变得温和了许多，刚才那个被吓坏的胖男人突然小心翼翼的、用略带讨好的语气发问到。
斯迈思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人群，不耐烦的介绍道：“这里是储藏室，‘贝希摩斯’号吊舱的底层甲板通常被我们当作储藏室和货仓，弹药、药品以及食物和饲料都被安放在这里。
旁边的地方是厨房，飞艇上的厨师就是在这里为全体船员准备一日三餐的——早餐的时间是在天亮之前，午餐是正午，而晚餐则在日落以后。
哦，对了，顺便多提一句，飞艇上合成兽们的食物同样也是在这里准备的，比如说传信蜥蜴们最爱吃的水煮老鼠……”
“咕、唔……”一阵异响声从身后传来。
林恩转过头，他能很清楚看到那个胖男人的喉结正在向上翻涌，然后又被对方死命的咽了回去。
丝毫不理会那个快要背过气去的胖男人，斯迈思将双手背在身后，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身边一脸同情的记者，继续冷冰冰的说道：“不需要回头，我就能想象出他那副令人作呕的表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催眠他们……”
“这些人愚昧且无知，只会盲目的屈服于自己的欲望，他们来到这里，难道是真心想要了解飞艇上的一切，以及生命科学的奥妙吗？”
“不，他们只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肤浅且毫无意义的好奇心，又或是将来在某场沙龙或聚会上多出几分谈资罢了……所以，我为什么要浪费自己宝贵的研究时间，来陪这群蠢货，还要逗他们开心？”
一段通往上层甲板的台阶出现在了长廊的尽头，斯迈思的军靴重重的踩在上面，被磨砺的十分光滑的木板顿时发出了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知道吗，记者先生……”弯曲的脊背定格在上方的亮光中，投下一片昏暗的影子。
“什么？”站在阴影里的林恩停下了手中的笔，从笔记本里抬起头。
“有人曾对我说过，我们人类的躯体只是一个容器，灵魂只有小的时候才在这个容器里，长大之后，灵魂会透过身上的各种孔窍飞走，而且必须如此，只有当灵魂飞走了，人的躯体才能长大，飞走的灵魂会再找到一个婴儿，从他身上的孔里钻进，如此这般周而复始……”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说法……”台阶下的林恩翻过一张写满字迹的纸页，然后看着那个有些孤寂的背影，“不过我们躯体中那些空下来的地方呢？总不能就这么一直的空着吧……”
“你说什么东西象征着财富？”斯迈思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继续发问。
“黄金？”林恩试探着回答。
“是啊，黄金……”军官发出了一声叹息，他开始向上走去，“知道么，黄金的体积每年要磨去一千四百分之一，这就是所谓的‘损耗’。
因此全世界流通的十四亿黄金每年要损耗掉一百万，这一百万的黄金化作尘土，飞扬飘荡，变成轻的能够吸入呼出的微小颗粒。
这种吸入剂填充进我们空荡荡的身躯，像重担一样压在我们剩余的灵魂上，跟灵魂起了某种化学般的反应，使富人变得傲慢，穷人变的凶狠……”
“看看这些人吧，记者先生……”站上最后一节台阶的斯迈思侧过身，半明半暗的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我想你能明白，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做的……”
黑色的军靴从阴森的绿光中走出，重新归于白色的军服消失在了一片亮光之中。
林恩阖上手里的笔记本，他转过头。
那里的人们依旧在谈笑风生，短粗的手指套着光彩熠熠的钻戒，精致的手杖支撑着苍老的身躯，酱红的樱唇不时的发出故作夸张的惊叹与笑声，分叉的礼服燕尾偶尔从膨起的裙摆褶皱上方掠过，带着稚嫩气息的皮鞋正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生意、证券、珠宝首饰、时局政治、上流八卦……除了偶尔会冒出一两句孩子们对身边新鲜事物独有的疑问，每一位成年人都在谈论着与眼前毫不相干的东西。
林恩按了按头顶有些松动的软帽，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但我觉得，这样挺好……”
————
就在人们准备把阿列克拉下来时，风暴刚刚到达。
在场的军方人员都注意到了天边蔓延过来的黑暗，他们在地面忙碌着，用缆绳加固钢铁支架，给地面上的浮空水母蒙上帆布，将其他的飞行兽们赶入临时搭起的帐篷。
四个地勤正在扳动绞盘，快速而平稳的将阿列克降下来，还有十几个人站在周围时刻准备着等浮空水母降至足够低的时候就一把抓住触手。
但是当第一滴水珠落下的时候，阿列克离地还有数百米的高度，冰冷的雨水斜落下来，即使头顶有浮空水母那硕大的气囊挡着，雨水还是淋湿了他翘在空中的马靴。
浮空水母的触手卷曲的更厉害了，阿列克不禁猜测，在这个大家伙决定屈从本能释放氢气，然后像海洋中的先祖一样下沉躲避天空中的巨浪时，自己在坠落地面前还能撑多久。
“别紧张，宝贝儿，”阿列克轻声的说道，“他们马上就能带我们下去。”
一股强风吹在浮空水母的气囊上，它顿时剧烈的翻腾起来，阿列克被甩进天空的涡流中，冷雨瞬间就浇透了他的衣服。
缆绳一下子绷紧了，就像一个细细的风筝线牵着阿列克，浮空水母在地面人员的惊呼声中偏离了原本的下降轨迹。
一人一兽飞速的在空中划出一条陡峭的曲线，树枝、房顶、塔尖依次从阿列克的脚下掠过，现在的他已经彻底的飞出了公园的上空。
街道上的行人要么撑起了雨伞，要么正低头慌乱的寻找地方躲雨，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头顶正身处险境的阿列克与浮空水母。
又是一阵强风，浮空水母降的更低了，阿列克甚至能看清那些撑起伞布的龙骨。
“哦，宝贝儿，这可不妙，撑住！我们能行！”阿列克默默的为身边的伙伴加油，他的手死死的攒着两侧的吊绳，苍白的关节与指甲全都失去了血色。
浮空水母又膨胀了一下，想要挣扎着重新升起来，它能感到情况的危机，一旦直直的拍在地面上，自己和身下的乘客就是死路一条。
座椅的底部只比下面的屋顶高处几米，缆绳在风里绷紧了一阵后，又松了下来，由于距离以及高度的原因，阿列克无法看到公园里的情况，他只能猜测那些地勤又放出了一段绳子，以便浮空水母能爬升一点，就像准备放长线钓大鱼的渔夫一样。
上升的速度慢的令人发指，因为新放出的绳子同样也有重量，而阿列克和浮空水母都已经被雨水淋透了。
但阿列克不敢扔下压舱的水袋，他知道一旦自己这么做，如果浮空水母又一次打算下落的话，那自己就再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减缓坠落的速度了。
长长的绳索坠成一条让人心惊胆战的弧线，阿列克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他看着这条绳子像刀刃一样刮过屋顶，掀起了一堆如鱼鳞一般的瓦片，然后擦过排水管，最后又在烟囱上挂了一下……
阿列克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些人要放出更多的缆绳——他们想让自己绕过这些建筑物，因为哪怕有一根烟囱里冒出的火星飘到水母的气囊上，氢气就很有可能被点燃，不论有没有下雨，自己都会变成一个巨大并且爆燃的火球。
缆绳又被一座凸起的房顶雕像卡主了，猛然出现的拉力，扥的浮空水母猛地一抖，它被吓了一跳，刚刚有些伸展的触手又缩了回去，整个气囊又发出气球漏气般的声响。
阿列克咬紧牙关，他再一次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就这样落地，自己也许还能幸存，但下面的瓦片和直指天空的尖顶一定会将浮空水母撕的粉碎，而这一切全都将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不久前的逞强好胜将身边的伙伴拖入了如此危险的境地。
某种沉睡在血脉中的东西在这一刻觉醒了，它促使着阿列克下定了决心。
“对不起，宝贝儿！”在风雨中来回飘摇的阿列克大声喊叫道，“是我让你陷入这场麻烦的！但我一定会带你安全的离开的！告诉你：现在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刻呢！”
浮空水母没有回答，当然它也不可能回答，阿列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拉开了压舱水袋的绳结。
袋口打开了，里面的淡水被甩进了狂风中，与漫天的雨水融为了一体，向着大地倾泻而下。
浮空水母开始加速的爬升。
迎着上升的气流，阿列克已经能隐约的看到维多利亚公园中央的空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