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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的时候,厅堂内有风刮过,厚重的帷帐被风吹得发出响声,像是在应和这个胖孩子的话。
刘彻的眼睛像老鹰一般锐利,紧紧地盯着霍绾君那张白白的大圆脸。
什么也看不出来。
皇帝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年轻时纵横四海,创下功绩无数,手下能人辈出,曾经下旨在全天下召集贤良、方士、英豪为他所用,阅人无数。
可如今在霍光家的这个胖娘子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霍绾君的脸继续地木着,她前世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谁见了不意味深长地说一句,“啧啧,瞧瞧霍家那个嫡长女……”
这副表情,她摆了许多年,被漠视,被嘲谑之时,也始终都是这副表情,甚至前世夫君掩都掩不住鄙夷和她同房时,她也是这副表情。
刘彻最终败下阵来,环视屋内一群目瞪口呆之人。
刘据一脸的忧惧之色,他太了解他的父亲了,多疑而暴躁,这样的话从一个小孩嘴里轻轻易易地就吐了出来,父亲难道不会怀疑这件事和他有关么?
甚至会不会怀疑他借用霍嬗摆了一个局?
因这忧惧反而让刘彻放下心来。
他怒瞪着霍绾君,目光像是能噬人:“谁教你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还想重复少翁、栾大的故事吗?”
在场的人都震了一震,不敢吭声,刘进扬起了小脸,看着如同木头雕就的霍绾君。
刘彻曾经宠爱过一位王夫人,王夫人病死之后,刘彻日夜思念,有名叫做少翁的人声称能叫皇帝见到王夫人的鬼魂,叙话生平。
果然在一个晚上,刘彻远远隔着帷帐,见到了王夫人,音容相貌宛若生平,从那之后,刘彻就迷上了修仙。
赐少翁无数金钱,并封他为将军,可是后来少翁的法术渐渐变得不灵验了,没有办法,少翁就只好将他书写的软帛混在草料中喂了牛,并且告诉皇帝说这头牛有些古怪。
刘彻杀了牛之后,得到了一封天书,怎么也看不懂,日夜揣摩之后,发现是少翁的笔迹,大怒之下处死了少翁。
后来皇帝又结识了经常出海能见到神仙的栾大,据说是少翁的同门师兄,刘彻封栾大为五利将军,又将卫皇后生的长公主许配给他,但是后来,栾大也被刘彻腰斩了。
霍绾君一张胖脸上升起了困惑的表情,“敢……敢问陛下,谁是少翁?谁是栾大?”
“……”刘彻大怒,却又无处发泄,伸手将身旁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窗帷使劲扯了扯。
一个几岁大的胖墩孩子,这样困扰地问着在暴怒边缘的皇帝,这个场景若不是身在其中,刘进真是想笑。
这个胖子,真有意思。
刘据更加战战兢兢。
风越来越大,窗帷被风吹的拍打着案几,发出极大的声响,侍立在两侧的奴仆并不敢上前将窗帷系住。
“父皇……”刘据犹犹豫豫地开口了,霍光家的大娘子实在不该卷进来。
看着一脸懵懂的霍绾君,刘彻被这窗帷弄得心烦,伸手使劲一拉,扯断的窗帷带着窗侧的青铜古鼎掉了下来,眼看就要砸着人。
众人一声惊呼。
这古鼎是战国春秋时期的,重量不轻,霍绾君上前跨了一步,将这鼎接在了怀里,胖墩墩的小身子被撞得朝后倒退了几步。
“……”众人哑然,正在暴怒边缘的刘彻也平静下来。
霍绾君张皇地看了看都盯着她的众人,眼神飘向了刘彻,解释道:“禀陛下,还好没坏。”
刘彻这下子有些相信霍绾君的话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有天赐的神力。
“你可真傻,皇祖父,为什么神仙会选个傻子带话,”刘进撇嘴惊呼。
霍绾君充耳不闻地放下青铜鼎。
“你力气真大,生下来就这么大劲吗?”刘进又问。
“回陛下的话,小臣……没有人教小臣说这些话,小臣也从未认识过少翁和栾大,”霍绾君接着刘彻的话说。
“哈哈……好……好……”刘彻大喜,没想到竟然得了这么个宝贝。
众人还没有喘过气来,刘彻又陡然大怒:“朕的太子他们都想动,真是活腻了,你们速速去查。”
霍光进内,见刘彻的脸上怒气正盛,一众人等神色莫名,女儿跪伏在地上,连忙也跪伏在地,道:“陛下,臣女自幼愚钝,想是惹了圣驾,小臣罚她便是,陛下千万保重身体。”
霍绾君闭了闭眼,想着还要说些什么,一时半会想不起。
刘彻听说霍光说女儿自幼愚钝,更是心花怒放。
这么憨直的小儿怎么会欺骗得住他呢?
果然是神迹。
神仙通过愚钝的孩子将话说出口,警示霍嬗和太子的危险,这样周围的人才会重视,若是一个聪明伶俐舌绽莲花的孩子说出的话,众人反而会一笑了之。
他这么多年来的诚心相求,果然没有白费,神仙都看在眼里。
“霍光,你生了个好女儿,朕厚厚有赏,”刘彻大笑道。
霍光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胖女儿,不知道说什么,这个女儿就连谢恩,都要比旁人慢一拍,真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天子的眼。
看着一脸莫名的霍光,刘彻心情又好了不少,他走到霍嬗的床前看了看,叹口气道:“嬗儿多久能够醒来?”
史良娣在一旁答道:“禀陛下,冠军侯掉入寒潭,中了风寒,太医已经用过了药,大约明日清晨就能醒转。”
霍绾君闻言,心中一轻,她这番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堂兄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刘彻淡漠地“嗯”了一声,他原本和卫子夫一同挑选的史良娣做儿媳,史良娣出身鲁国的世家大族史氏,齐鲁之地,礼仪之乡,多出大儒。
太子年纪越长,越崇信儒家,动不动讲求儒家的仁道,刘彻心中不喜,他表面上尊儒,实际上却是承袭秦制,以法家治国。
在刘彻眼中,是这个来自鲁国的儿媳影响了刘据。
史良娣生了皇长孙,地位已经稳固,刘据和史良娣恩爱,多次提出将史良娣立为太子妃,刘彻都不同意。
刘进在一旁看了皇祖父的脸色,手暗暗地握成了拳,前世皇祖父下令击杀他们,只怕听信了谗言相信父亲谋反是一部分,对他和父亲都不喜也是一部分吧。
兴许只是顺水推舟,为他心中的好儿子铺路也未必。
反正在皇祖父的眼中,他们都是依附着他的存在,儒家只怕只有“父叫子死子不得不死”这句话,才最得皇祖父的心。
“皇祖父,让进儿和霍家大娘子留在这里照顾霍表哥吧,进儿身体强壮,霍家大娘子得蒙仙人点化,福缘深厚。有我两相伴,霍表哥一定会好转的,”刘进以皇孙之尊,竟然提出了要留下来照料霍嬗的请求。
史良娣皱了皱眉,有些不太理解儿子的想法。
刘彻心中大悦,笑着道:“不必了,太医说霍嬗明早能醒,就让他呆在公主府吧,日后你和霍大娘子一起来瞧他便是。”
刘进心中明白,讨好祖父最好的办法,便是讨好祖父喜欢的人,不论这个人的贵贱,只要让祖父开心就好。
祖父喜欢谁,谁就贵,皇祖母和舅外公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前世他自持皇孙,觉得身份尊贵,其实在祖父眼中只怕还不如能讨他欢心的阉人来的重要。
刘彻厚赐霍绾君,心满意足的走了,走时毕竟顾忌到太子才被人暗算,便到卫青的灵床前看了看。
平阳公主颤抖着嘴唇问:“人都已经死了,陛下还是不能原谅卫青么?”
刘彻苦笑,“卫青和去病都是要伴着朕长眠于地下的,迟早都要相见,姐姐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
平阳公主苦笑了一声,道:“去病是卫青养大的,就像敬重父亲一般敬重他,卫青和去病都是私生子,又都得到陛下的爱宠,成为将军。卫家原本低贱如泥沼,得到了陛下的恩宠一飞冲天,心中感恩,卫青连门客都不养,去病更是不破匈奴不为家,望陛下多多念及他们的好处,顾及后人。”
刘彻脸色变了变,道:“姐姐,你这些话不说我也心中明白,卫青去了,姐姐伤心,不免多想,不如早些歇息。”
霍光早已站在车外,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召唤。
他内心纷乱,虽然女儿得到了皇帝的厚赐,可总觉得那里不对劲。
刘彻端着脸上了銮驾,吩咐霍光也上来陪侍,进了车驾,脸色就变得喜悦许多,问了霍家大娘子的事情。
霍光压住内心的慌乱,将能想起来的事都讲给刘彻听。
霍绾君此时已经被小黄门送回了霍府,车驾后有僮奴捧着皇帝赐下的物品,排成长长的队,以示尊荣。
她压根顾不上得意,临别时,刘进低低地在她的耳边道:“胖头鱼,念在你立了大功,本皇孙明白告诉你,今日之事为内宅之祸,你好好想想,霍嬗出事,谁会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