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直到很晚才歇业,普通士兵和少量还没有饿死的城市居民看见不时有人摇摇晃晃地走出酒馆,都以为他们喝醉了,酒馆的繁荣景象让他们的期盼也多了起来。军官们的生活离他们是有距离的,但是,军官们能够过上喝酒吃肉的rì子,起码他们混个温饱?他们绝对想不到真正的原因是那些人吃得太饱,以至于走不动路,只好很晚才回家,一路上摇头晃脑也只是撑得难受而已。
许进臣离开酒馆不久就去找王忠义,在统帅部做了多年参谋,他虽然没有为自己积累多少人气,但每任统帅都是很看重他的才能,只是他的志向是领军,而不是在背后做一辈子的参谋官。
王忠义才能一般,一个老好人,守成有余,成事不足,行军作战循规蹈矩。许进臣一直认为,以王忠义的xìng格,是绝对不会将军队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明军困守蒙奇,多半是受了统帅部一些人的挑唆。
王忠义得知许进臣过来,直接迎到门外,“你来的正好,我们现在正在商议破袭行动,争取战场上的主动。”
许进臣有些哭笑不得,还破袭行动呢,早干嘛去了,现在大军被压缩在城市里,出了城就是莫卧尔人的堡垒,与堡垒硬拼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进臣啊,听说你最近在外面捞了不少好东西啊。怎么,现在打算又回统帅部了?”参谋戴光仪一直是许进臣的死对头,
“我刚听说正在讨论破袭行动?”许进臣没有理会隐含的讽刺,和一个水平平庸却高谈阔论的人争辩并非智者所为。
“是啊,现在很多营都积极争取出击行动,统帅部觉得士气可用,我提议大军小规模突击,也就是破袭战,扰乱敌军视线,重创敌军补给,提前结束这场消耗战。”戴光仪有些得意地说。
“具体计划是什么呢?如果我可以知道的话。”
“我们正要找你商议。”王忠义在一边说,“出击的营队里,你们营的收获最多,伤亡最少,我们觉得有必要多听取你的经验。”
“当然了,国防营的战斗力不是殖民营的部队能够相提并论的,我们在商讨具体计划的时候,会注意到这一点。”
“统领大人,可以让这位先生出去么?”许进臣指着戴光仪说,虽然他承认国防营在很多方面都做的比殖民营出sè,但他知道自己每次出击是怎么回事,戴光仪想当然地给他做结论,和朝廷的东林党有什么区别?身为军中参谋这样的行为更不可原谅。
“你!!!”戴光仪站起来怒视许进臣。
“虽然听说你们不和,但你们以前毕竟是同僚,个人的喜好不要影响到军队的和谐。进臣,虽然我不理解你放着好好的参谋不做,却宁愿下放做一个营官,但是,你的表现在统帅部还是有目共睹的,请你来也是为了大军的未来着想。”王忠义打圆场。
“我要说,破袭只是自寻死路。莫卧尔人的大军用坚固的堡垒隔断明军主力,大部队驻扎在堡垒后面。明军小分队绕过堡垒不难,但任何一支军队要想在十几万军队活动的区域内完成破袭任务是不可能的。”许进臣说完指着戴光仪,“这个家伙根本是个军事白痴,在这样的场合也就丢人现眼。”
“那么你说,大军该怎么做?”王忠义让几个军官挡住戴光仪,诚恳地问许进臣。
“突围,不惜代价地突围!只要突破莫卧尔的堡垒,以莫卧尔军队行动的迟缓,一定来不及集结大军,我们可以从容撤退。”
“如果突破堡垒线,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连续作战,击溃分散的莫卧尔军队呢?”一个参谋说,“根据情报,莫卧尔军队因为补给问题,十几万大军部署的很分散。”
“快速突破堡垒,我们至少需要损失两千名士兵,我们的兵力不足以再发动进攻,而且,以蒙奇城为中心的莫卧尔第二道防御线的半径在五十里以内,这个距离不足以保证我们可以逐个击破,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重重包围,也许就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大军将全军覆没。即使理想状态下,我们也很可能被包围在另一个城市,弹尽粮绝。”许进臣侃侃而谈,“所以,我认为大军应该抛弃——”
“抛弃伤员辎重(大炮)和军属?”参谋接下去问。
许进臣的额头流出了冷汗,刚才光顾着从军事上考虑了,如果他的建议被采用了,全军脱困不仅不会感激他,还会仇恨他,而四丫肖凤芷也九成要被扔在这个城里了。统帅部的人并不都是戴光仪之流,他们何尝不知道龟缩防守已经失败了,莫卧尔人根本没有攻城。
“这只是从军事上考虑,大军当然不能这么做。我也反对这么做。”许进臣恨不得打自己耳光,只能将自己的话咽回去。
“进臣,你还是说说,你的营队的出击情况,将你的经验说出来,对大军也是有好处的,我们可以借此解决部分的军需问题。即使是限额补给,我们的粮食也只能维持两个月了。莫卧尔的海军有西班牙和荷兰人帮忙,加上恒河水位下降,我们的水上补给几乎完全断绝了。”
“我们可以考虑通过英国人获得补给,城里的金银还有不少,全部搜集起来换取粮食弹药,至少可以多支撑一个月。援军在三个月内能赶到吗?”
“不会有援军了。孟加拉留守的军队抽不出来,帝国本土军队正在相互对峙,也许,帝国内战一触即发,我们是一支孤军。”
许进臣没有想到形势会险恶到这个地步,他原本以为帝国迟早会派援军的,但如果帝国内战爆发的话,谁还会在乎万里之外的几千兵卒呢?
“我来这里是希望统帅部能够发布通告,允许打残的营队在辅助部队中招募士兵,保持四十二个营队的满编状态。”许进臣不想再说和他现在的身份无关的话语,直接说明来意。
“不可能的,辅助部队加起来也不到三千人了,空缺的主战营队兵员至少在一万人以上。军需严重不足,如果再给辅助部队配发正规营队的口粮,我们能够维持的时间更短。我们正在考虑解散部分殖民营,而不是增加他们。”
“我宁愿缩短苟延残喘的时间,也不愿意空自浪费兵员和战力。南亚军的辅助部队接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他们完全可以补充其它营队的消耗。”
“可是,我们没有战斗!”戴光仪在一边喊道,“你这样做根本就是在提前摧毁大军。”
“提前摧毁?如果大军注定要被摧毁,我宁愿他们死在莫卧尔人的堡垒前。”许进臣说完就要往外走,“我能说的仅止于此,我现在只是个营官,统帅部尽管下命令。”
“这个许进臣!他下营队没几个月,怎么换了个人似的?”一个参谋兀自不信刚才的人是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许进臣。
“和那些士兵混在一起,他也退化成士兵了。”戴光仪轻蔑地说。
“关于许进臣的提议,我们一会儿在讨论,现在继续讨论破袭战和关于怎么利用英国商船的问题。”
如果许进臣听了下面的话,他恐怕会愤怒地发起兵变,统帅部讨论破袭战没多久,就开始讨论怎么利用英国商船撤走部分人员的问题,他们争夺撤离(逃离)优先权,争夺的非常激烈。他认为的老好人王忠义是其中最积极的倡导者。
许进臣走出统帅部头脑清醒了些,他发觉今天过于激动了,仰望着天空,看着稀落的几颗星星,他忽然想,假若就这样战死在这里,天上的那颗星会变得暗淡呢?或者,他根本没有资格在天上拥有一颗“将星”?
“大人,可以打搅你一下吗?”一个轻轻的声音在后面叫住许进臣。
许进臣回头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长发飘飘,他很快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对不起,我的妻子在家里等着我。”
“我,我想问大人,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呢?很多人说,援军快到了,今天军官们都在庆祝。”
“援军?”许进臣有些惆怅地看着黑暗中的身影,不忍心说出真相了,“很快就会来了。”
“真的?”黑暗中的身影跳出来,许进臣发现她顶多十五岁。
“当然是真的。”许进臣看着黑暗中闪光的眸子,忽然想起自己困在荆棘里,四丫救他的晚上。
“能够在十天以内吗?”
“大概半个月以后。”许进臣说,他在想,半个月的时间,应该会发生点什么的。
“那样,我哥哥就等不到那一天了。”她的语气很哀伤。
“他怎么了?”
“病了,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天了,除非有足够的药物。”
“能带我去看看吗?”
“好的,大人。”少女略有些犹豫,不过最后答应了,甚至过来牵着他的手,“如果我哥哥问起你,你就说,这段时间都是你收留我的,可以吗?”
“你哥哥是什么人?”
“国防十八营的一名队官。”
“如果是那样,他不会相信的,他知道即使国防军的营官也没有多余的粮食给别人的。”
“你刚才不是从统帅部出来的吗?”
“出入jì院的难道都是jì女——”许进臣马上住嘴,觉得自己的话够伤害眼前的女孩子了。
“统帅部的人,连jì女都不如。”少女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反而接着许进臣的话说下去,迅即补充了一句,“这句话是我哥哥说的。”
许进臣跟着少女到了一栋破旧的房屋前,黑暗狭窄的楼道散发着阵阵恶臭,本来长的不高的许进臣居然还多次撞上了楼顶。
“你和你哥住在这里”许进臣靠在窗户前,一边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边询问。
“本来住在东区的,我哥得病了,他们怕传染,就让我们搬了出来?”
“龙又臣这个混蛋,他是这样对待自己的部属么?”许进臣在心里诅咒了一句,口上却说,“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城里爆发的瘟疫已经夺走数千条人命了。”
少女没有说话,在一边静静地站着。
许进臣透气够了,就示意少女带路,两个人沿着楼道又上了两层,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来,少女小心地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转身对许进臣说,“我哥睡了。”
许进臣矮着身子探出头,他不知道什么叫鸽子楼,不过他估计这座楼就是了,同样的高度,在东区只有两层,在这里却有四层,几乎每走三步就有一扇门,也就是住着一户人家,他不敢想象住在这里的人是怎么过rì子的。
“那我明天来看他。”许进臣有些索然,他并不是一个好心人,也不是喜欢探看下级军官或者士卒怎么过rì子,他烦闷了顺便走走而已,有个地方可去,总比在城里瞎转悠要好,这个城里到处都是倒卧的尸体,即使清道夫工作很卖力,也无法及时清除不断增加的尸体。
“你不在统帅部,那么,你也是营队中的人吗?”
“我是国防十四营的营官。”许进臣随口回答。
少女想要说什么,但最后没有说。
“现在,像你哥这样的人多吗?”
“这一带全是。”少女指着周围的房屋说。
“你说什么?”许进臣手抖了一下,“你说这周围全部是生病的明军士兵?”
“有些是辅助军,还有些是随军亲属或者商人。土著都被赶出城了,这个城里面没有其他人。”
许进臣觉得自己的头有些发胀,因为总觉得境遇不如意,他除了呆在军队里就是与自己的女人呆在一起,对外界的事情经常不闻不问,他只是认为明军现在状况很糟,但糟到这个程度让他始料不及。
“士兵的口粮只有每天五两到八两,营官只有一斤,即使一个人吃都不够,何况很多军官和士兵都带着家人呢?”许进臣几乎在喃喃地说。
“大人?”少女在一边轻声提醒。
“谢谢!”许进臣对少女说。
少女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军官要感谢她,在她眼里,营官已经是个很大的官了,单独领军并且对全营士兵生杀予夺。
“虽然我不是个高尚的人,但这么多人深陷绝境,如果我还不知道做点什么,也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了,再等下去,全军就只能任人宰割,我也逃不掉不幸的命运。”许进臣告诉少女自己的住址,让她有需要可以找他或者他的妻子,自己再次地返回统帅部。
“那么就这样了,第一批走的人包括殖民zhèng fǔ的要员,以及统帅部的重要人员,这批先走的人必须承担起沿格西河和恒河一线布置新的防线的任务,保住帝国在孟加拉的利益。”
许进臣走到门口正好听到会议厅传来这样的声音。
“走?能不能具体说一下?”许进臣拦住出来的人,将他们赶回会议室。
“许进臣!这里是高级军官会议,没有邀请,你进来是违反军法的!重则以叛国罪论处。”戴光仪吼道。
“叛国罪?如果大军被遗弃在这里,到底是谁在背叛国家?”许进臣走上主席台,将做好的决议拿在手上,飞快浏览了一遍,然后念出最jīng彩的一段:“和谈已经进行了半年之久,我们的底线是保留帝国在孟加拉的所有权利,而莫卧尔皇帝一心想收回孟加拉,我们没有妥协的余地。这场战争(信德战争)我们已经战败了,但是,莫卧尔的损失并不比我们小,他们损失了至少八万人,加上围城八个月,他们部署了十几万大军,造成他们国库空虚,粮食耗尽,各地民不聊生,到处是要求推翻莫卧尔统治的呼声。……只要帝国大军再派过来两万大军,被这次大战消耗一空的莫卧尔帝国就会像腐朽的树木一样一推就倒……战争避免不了牺牲,此战,南亚军以八千人的代价打垮了莫卧尔统治的基础,他们的英魂永垂不朽,蒙奇城也将成为帝**魂的丰碑。”
“看来,我们这次立下的功劳真不少,不仅消灭了莫卧尔军八万人,而且重创了莫卧尔的财政,还有,产生了足足八千个英雄。”许进臣整整衣冠,做慷慨激昂状,“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战场上最多的是铁与血,制造最多的是尸体与伤痛,但对于有理想有文化的人来说,战场上产生最多的是另两种东西:将军和英雄。前者就像是种子和肥料,后者是收获,历史就是那片庄稼地,人们惯于在战争中诅咒战争,却总在战争之后崇拜鲜血浇灌出的将军和英雄……诸位,你们都是英雄,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卫兵!!”戴光仪大喊起来。
几个将官拔出配剑朝着许进臣围过去。
许进臣拔出短枪与将官们对峙。
“进臣,你疯了吗?到底要做什么?”王忠义在一边喊。
“既然你们能够找到船,我希望自己也有资格坐在船上。我们现在也已经在同一条船上了。只要你们同意送走我的女人,我可以留守在这个城市里。你们推荐我成为蒙奇最高指挥官,我可以为你们争取更多的时间,也给莫卧尔人更大的杀伤。如果有一天,你们回到国内,我希望你们能够提到我的这份功劳。”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王忠义站在前面,“军指挥官只能在将官中任命,何况四十二个营是四个军的编制。”
“可是,我知道有个前线特别法令,你可以启用特别法立刻任命任何人为最高指挥官。”
“你在强人所难。”王忠义一步步走近,“如果我使用了特别法,国防部迟早会派人审核其中是否存在问题,你让我如何向国防部解释?”
“如果我能够带着部分军队杀出重围呢?国防部的审核就会得出结论:善于挖掘人才。”
“太无耻了,太自大了?你当自己是岳武穆吗?”戴光仪讥笑道。
“起码,这是个安慰,现在情势如此,该赌一把的时候了,何况,驻守蒙奇的赌注开的已经够大了。既然有胆子赌上第一次,为什么没有胆子赌上第二次?”
“也许,帝国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总督马诗源带头鼓掌,殖民zhèng fǔ的官员们都跟着拍手。
“如果总督阁下也没有意见的话,我也没有意见了。”王忠义抽出一张纸,刷刷写下几行字,“给,总督阁下,你也签个字。”
许进臣看马诗源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心中一阵快意。
“好,从今天起,你代领蒙奇防务,蒙奇军团将在十天后成立,到时候,你就是蒙奇军团长阁下了。”王忠义跟在马诗源后面签名,然后将任命书交给许进臣。
“希望你别死在城里面,那会是个很大的遗憾的,毕竟像你这样的栋梁之才,帝国一亿人口里也找不出几个。”戴光仪一边挖苦。
“统领阁下,记得这位戴参谋提出过破袭战计划,个人觉得计划很值得参考,故而想将他留下,作为军团参谋,不知道统领阁下是否允许?”
“你这是公报私仇!”戴光仪尖叫,“我要与你誓不两立。”
“看来,这个人不适合做我的参谋。打搅各位了,再见!”许进臣鞠躬,然后退出会议室。
“这个家伙疯了!”几个高级军官低声交流各自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