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进臣的家族是从外地迁徙进入石珠镇的,当时蒙古人入侵南宋,在蒙古人的屠刀下,处处狼烟,尸横遍野,饿殍满地。许家刚开始迁徙的时候据说有上千人,沿途与蒙古散兵游勇作战,与难民争夺生存物资,战死病死饿死无数,到达石珠镇的时候,已经不足百人。
石珠镇两山环抱,形成一个不大的盆地,土地肥沃,风调雨顺,特别是这里的人,尽管蒙古人已经灭亡了南宋,这里的人竟然不知道蒙古人的存在,仍然过着和平安宁的生活,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许氏先人祷告祖先,感谢他们的指引,在这里找到了家族最好的休养生息之地。
然而,看似和平的石珠镇,山林田地作坊商铺,实际上都已经被四个家族瓜分完毕,外来人很难在这里立足。
石珠镇的地形是这样的:金华山和大磨岭从遥远的界岭一直延伸到这里,宛若两条长龙,长龙的尾巴几乎纠缠在一起,一条小河从龙尾方向流出,将两龙环绕的盆地分成两半;长龙分别伸出了两个爪子,金华山的两个爪子分别被命名为白鹿和铁鹿,大磨岭的两个爪子分别被命名为雷公山和蝙蝠岭;在金华山和大磨岭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石球山,半埋地下,这里的人都说,这是二龙抢珠的地形,咬住了这颗石珠的就是大磨岭。
石珠下面就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的市集,也是蒋家的势力范围,这个市集被命名为蒋家铺,蒋家垄断了周边全部的商业贸易;咬住石珠的大磨岭这边,当地人认为是“龙兴”之地,并且被小河隔开的盆地,这边的田地也要多谢好些,肖家和蒋家分布在这一边,其中人数最多的肖家占据了这边八成的土地;在金华山这边,分别以白鹿,铁鹿两座小山为界,是蒋家,敬家,贺家各自的地盘,也许是金华山的这条“龙”不甘心夺珠失败,白鹿的这只“前爪”伸出老长,蒋家在这边占据的田地很少,中间的敬家占据了差不多三分之二。
蒋肖敬贺四个家族为了边界的土地经常争执,偶尔还有械斗,但是合纵连横,谁也奈何不了谁,一些小的姓氏只能生活在夹缝中,靠为这四个家族做工维持生存。
许家的到来,仿佛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里,打破了石珠镇的僵持和平静。
许氏虽然逃难到此,也还是带着不少金银的,起初他们希望在蒋家铺安身立户,希望与当地人和平共处,但是,四姓的歧视很快就激起了许家的血xìng,冲突激烈了起来。一路冲杀过来的许氏先人都带着见惯血腥的彪悍,几次冲突下来,人多势众的石珠本地四姓居然屡战屡败。几次冲突的胜利,许氏捞到了不少的好处,自认理解了这里的社会规则野心勃勃的许氏,一方面努力搞好与其它三家的关系,一方面加紧对蒋家的攻击,竟然企图将蒋家从石珠镇赶出去。
几年冲突下来,许家和蒋家的争斗仍然屡战屡胜,但是,人数上的劣势很快暴露出后劲的不足,许氏清醒过来,只能向蒋家妥协,在蒋家铺谋求一席之地。蒋家也被许家这群“亡命之徒”折腾的够呛,只好划出一个角落送给许家。
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本地人或明或暗地压制着许家的发展,许家年轻人的婚娶得不到保障,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小,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大约再过十几二十年,许家也要不得不寄人篱下,靠做帮工奴仆维持生计了。
在许家正式落户石珠镇的第二三十个年头,原本实力最弱小的贺家出了个美貌的女子,这个女子嫁给了蒋家族长的孙子,在姻亲作用下,蒋家和贺家结成了事实上的同盟,两家联合排挤敬家。在两家的联合打击下,敬家很快就支撑不下去了:佃农闹事,庄稼地经常遭到破坏,果园山林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倒卧的树木,敬家为了维持生计,已经到了必须低价卖出农田的地步。
无可奈何的敬家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地联络许家,以敬贺交界的铁鹿山一带有争议的林子田地为代价,聘请许家做武力后盾。
许家潦倒之际得到大片土地,并且还得到敬家同意许家与之联姻的承诺,喜出望外之下自然尽心尽力,满怀感激的许家再次让石珠镇的人知道了什么叫彪悍和亡命。
在与贺家的争斗中,许家霸占了全部有争议的林子,并且还侵入了原来完全属于贺家的树林,反正树木总在生长,界碑有时候也会长腿往前挪的。
许家和敬家的联盟大约维持了五六十年,在这段联盟的时间里,两家相互扶持,互相帮助,在外人看来,几乎已经亲如一家。
两家的反目非常突然,以至于当地所有人都感觉有些措手不及,特别是蒋贺两家,如果不是因为许敬两家已经在争斗中事实上占据了优势,这两家都要认为许敬两家在演哭肉记了。
许敬两家反目以后,敬家再谈起这个昔rì的盟友,那是一把辛酸一把泪,大骂许家背信弃义,是大尾巴狼。一直很超然的肖家在得知详情以后,也忍不住感叹一句:“这个许家,简直就是中山狼啊。”
至于许家自己,却是认为自己一点也没有做错的,这也和不同地方的不同习俗有关。许家虽然受过儒家思想的熏陶,但远远谈不上走火入魔,至于石珠镇的人,他们都是不怎么看重儒家的三纲五常的,用儒家的话说,石珠镇的人都是升斗小民,化外之民不知礼数。
不过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习俗,石珠镇的人都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是不应该干涉人家的家庭事物的;但是,许家人从来不这么认为!许家虽然已经在石珠镇落户近百年了,但是,他们并没有融入当地的风俗当中,儒家那么强悍的文化都不能同化掉他们的“匪”xìng(否则他们就不能一路杀向南方了,儒家不是渴死不饮盗泉之水么?),更不用说石珠镇的地方文化了,这也是许家总是与当地人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
许敬两家反目成仇的过程是这样的:一个许家嫁入敬家的女子感觉受了夫家虐待,逃回娘家要求娘家做主。许家听了这个女子的诉说,觉得敬家的那个夫婿做的有些过分。出于对敬家的敬重,许家首先派人去敬家核实情况。敬家得知自己的媳妇居然逃回娘家,根据当地习俗,认为这是许家对敬家的蔑视,也派人要许家给个说法。许敬两家来来回回交流了几回,许家终于不耐烦了,派人给敬家去信:夫家必须八抬大轿迎回媳妇,丈夫要亲自向女子家赔礼道歉请求原谅。敬家看了信,觉得许家简直欺人太甚,再也顾不得几十年的交情,跟着回信:那个女子被休了,你们许家自己看着办。许家的确看着办了,当天就出动三十多人冲进夫家,将丈夫绑进许家祠堂,首先向许氏先祖叩头道歉,然后再绑到女子家,向女子的父母赔礼道歉,最后,还得向女子道歉并请求原谅,如果女子拒绝原谅,那么,这个男子大概就可以直接入宫做公公了。
敬家得知许家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子居然出动大批人杀进敬家,绑走敬家的人,一个个义愤填膺,等女子原谅男子,坐着男子拉的板车回到敬家的时候,敬家人毫不犹豫地将女子赶下马车,让她回家去,说敬家不要她了。
女子哭哭啼啼地再次回到娘家,这次轮到许家大发雷霆了:多好的女人啊,受了夫家那么多委屈,还愿意原谅这个男人,甚至为了这个男人的面子,不要求公开的道歉。这样的好女人,居然在敬家受到这样的对待!勃然大怒的许家青年自发武装起来冲进敬家,高呼“有许家女(的人家)不打”的口号,将猝不及防的敬家大院几乎打成一片废墟。
从此,不仅许敬两家反目成仇,周围所有人都对许家女子敬而远之,生怕惹祸上身,许家这样的亲家谁敢攀啊。许家落户到石珠村以来,婚姻问题就一直是个大问题,周边没有哪个人家愿意将自己女儿嫁入虎狼一般的许家,许家对此唯一的办法是:每到许家男子长大chéng rén,家族都会派发一点微薄的钱财,让他到外地自谋生计,如果找不回来老婆,那么这辈子就不要回来了,这也是为什么许家二十到三十岁年龄层的男子非常少的原因。许家女子倒是好超婆家,反正基本上只要不是长的太丑,不用担心嫁不出去的问题,男人三妻四妾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总是有些男人是找不到老婆的。
许敬两家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中湘,对于并且很快出现了类似于《特洛伊》的版本。许家知名度更高了,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桃sè新闻总是最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即使在许家最窘迫的时候,许家仍然恪守着一个族规:同姓不得结婚。但在“特洛伊”事件之后,许家却不能再坚持这个族规了,男人在当地找不到妻子还可以远走他乡,但是,许家的女子总不能也这么做?
经过近百年的休养生息,许家的人口已经达到了三四百人,就在这个时候,许家有人提出内部联姻,废除“同姓不得结婚”的族规,提议的人很快被押解到历代祖宗面前,差点生祭祖先,但这个勇敢的许家人提出的建议还是在许家内部引起很大反响,并最终获得了内部通过。
虽然许家同意了同姓结婚,但是他们还是认为这样做只是事急从权,已经让祖先蒙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家很多人相互之间的血脉已经很疏远,逃难南方的时候,许家成员相互之间就仅仅是远房亲戚关系,在石珠镇繁衍近百年,血脉上的联系自然就更加淡了。
许家的同姓结婚还是有些讲究的:许家通过查族谱,按血缘距离将许家分为七宗,规定同宗不得联姻;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之下,表兄妹结婚被认为是亲上加亲,许家认为既然都已经同姓结婚了,亲上加亲就不应该了,反而认为这样乱了伦理,于是坚决反对表兄妹结亲。
许家分宗不仅有婚娶上的考虑,也有其它的考虑:许家人口已经很多了,不再适合挤住在一起;许家与敬家闹翻,失去唯一的盟友,防御上难免捉襟见肘调动不便,分为七宗,就可以更好地分配防御任务了。许家的土地安排是这样的:大宗二宗留守铁鹿大本营;三宗五宗防御贺家;四宗六宗防御敬家,七宗进驻蒋家铺,家族早期的落脚点。
许家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消极防御,分区防守,允许各宗zì yóu发展,等于完全释放了许家的爆发力和攻击xìng。
许家的杀手锏是许家的童子军。也许是天佑许家,许家每一代的子女都非常多,并且男孩的比率比女孩要高,几代下来,许家的新生代已经能够在小孩间的打斗中占据上风了。如果仅仅是小孩子的打斗也算不了什么,顶多也就孩子的身上留下几个成长的疤痕,但是许家相对于本地的几家要无赖的太多了:小孩子调皮捣蛋,坏人树苗庄家,总不能大人出面对付小孩子小孩打架,将某某的儿子痛扁一顿,并且还是见一次打一次,大人总不能赤膊上阵?找大人评理?大人们都已经是家族间矛盾了,当面骂自己的孩子几声那还是给上门说理的人面子,再横一点,“我的孩子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还要你来管么?”
总有些大人会因为自己的孩子老被欺负,自己的庄稼老被糟蹋忍无可忍,他们出手了,然后,许家的大人就出面了:“你一个大人居然欺负一个孩子,还把我们家孩子打成重伤,你说,怎么办?”于是,只好赔钱养伤,赔礼道歉。
几番折腾,几十年折腾下来,不知不觉间,相邻的贺家和敬家发现自己的地已经养不活家族的人口了,于是只好向山里面开垦,或者干脆一家家地搬走。
当蒋家醒悟过来,觉得许家已经拥有了威胁他的霸主地位的绝对实力时,为时已晚。蒋家铺有一口井,当地人都说不清是天然的还是古代人挖掘的,井水甘甜,酿出的酒额外香,人们说,这口井连着龙脉。这口井是石珠镇霸主的象征,一直掌握在蒋家的手里,蒋家下定决心要对付许家的时候,许家的战书已经下了:我要用五两银子买下那口井。
贺家和敬家现在对许家恨之入骨,自然是蒋家的坚定盟友,至于肖家,这个家族家大业大,土地最多,人口超过其它三家的总和,虽然在财富上比不过蒋家,在战力上未必胜得过许家,但人多势众之下,其它三家都不愿意得罪它。肖家也不屑于与其它三家争斗,曾经一百多年前出过进士的肖家,一向认为自己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瞧不起满身铜臭的蒋家和目不识丁的敬贺两家,对于许家,他们则有近似宋朝文官般对武官特有的骄傲,“许家出将才”,肖家文人特有的傲慢语气评价。
就在蒋贺敬许四家磨刀赫赫要大战一场的时候,外界传来了翻天覆地的消息:蒙古人被赶走了,外面又是汉人的江山,国号大明。
蒙古人被赶走,汉人坐了龙庭,消息传来,原来避祸石珠镇的许家一下子沸腾了,尽管他们在石珠镇为了土地树林与其它几家争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时刻没有忘记他们是山外边的人,他们也从来不打算满足于做个小小的村镇霸王。
要比家世渊源,许家也是出过文臣武将,迁居前煊赫一时。
既然外面太平了,许家自然张罗着要向外发展,对于石珠镇的财势地位就不那么上心了,他们归还了部分“非法侵吞”的资产,向三大家族释放了自己的和平和友好。蒋家贺家敬家则用惊疑不定的心态接受许家和解的提议。
又是数十年过去,肖家一度出现过几个秀才,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但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出,将石珠镇乃至周边的十里八乡震的头晕目眩:许家出状元郎了!
虽然实际上,不过是许家出了个进士,但是,对于石珠镇来说,进士和状元也没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眼里面,这一下子,许家就直接升为官宦世家,真正的书香门第,注定要高人一等了!
这位进士老爷告老还乡的时候,据说手上揣着皇帝赐予的“万岁筒”(笔筒),就像说书人说的那样,见了这个“万岁筒”,那是文官要下轿,武官要下马,平民百姓要下跪的。
许家在铁鹿修了老大一个祠堂供奉着“万岁筒”这个宝贝,祠堂不仅修的富丽堂皇,而且易守难攻,如果在城邦时代的希腊,称呼这个祠堂为“雅典内城”大概也不为过。
在进士老爷的声威下,许氏的扩张无往而不利,临近的数个村镇都有了许家的良田,特别是石珠镇谷口外的村子,几乎被许家全部买下,许家将这个地方改名为公田,田亩收入用于维持家族和祠堂的rì常消耗,维护家族的体面,以及作为培养家族中有发展潜力孩童的资费。
在新的形势下,许家不得不修改原来的“防御图”了:大宗继续留守铁鹿大本营,二宗开发公田;三宗四宗占据了原来属于肖家的土地;五宗六宗则分别镇守铁鹿白鹿的边疆,最没有出息的七宗则仍然被扔在蒋家铺的某个角落与蒋家消磨时光——谁叫他们做生意怎么也做不过蒋家呢
也许是上天的玩笑,就在许家势力如rì中天的时候,肖家也出了一个进士,并且还在头榜以内,算得上真正的状元。这下子肖家的书香门第终于名至实归。
肖家很快就知道许家不过是扯着虎皮做大旗,在官府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后盾或者实力。有了头榜进士的支撑,肖家自然也要大力扩张,人口众多的肖家,人口压力之下,土地本来就已经不够分了。
许家已经将周边能够zhan有的土地zhan有完了,肖家游目四顾,找不到一寸多余的土地。肖家的进士进了朝廷,虽不能说有多大的权势,地方官还是要看肖家十分的面子。有了官府的撑腰,肖家自然放开手脚,并且理所当然地*,特别是许家的地产,反正许家是当地的大户,除了许家就不值得肖家动手夺取了,蒋家在肖家眼里,也就是下九流的商人而已。
忍无可忍的许家终于出手了,这一次出手,肖家数十人下半生要在床上度过,还有十几个人当场见了阎王。
血案很快捅到官府,如果是以往,官府是不会管地方上宗族矛盾的,宗族也很少将宗族间的冲突反映到官府去,但这次不同了:两家都有人做过官,只是一个告老还乡了,另外一个进了朝廷中枢。事情一闹大,就不能再以宗族事物官府最好不要干涉的潜规则,地方官府只能上报上级部门,近百人的伤亡也就成了惊天大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