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那个使者回去,奥德防线已经稳定,我不希望节外生枝。德干南方的迈索尔(算端国)蠢蠢yù动,我们需要留下一支机动兵力应付南部突变。”晚上,肖凤芷在饭桌上提及荷兰使者,许进臣淡然地拒绝了,他已经拿定主意。
“可是,南方的战争已经交给了海德拉巴。”肖凤芷知道许进臣在用南方战争为借口,但要达到她的目的,她只有用南方战争的事实说服许进臣。
“海德拉巴军力不够,而且,他们并不值得信任。”许进臣对于妻子的劝说毫不领情,“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去一趟。”
“这是逃避!”肖凤芷几乎想喊出来,她太熟悉许进臣这种退避态度了。如果他不想做出决定,他一定会做出很极端的回避方式,也许,他会扩大南方的战争,直到投入全部南亚军力,以此避免在本土问题上做出任何两难的决定!
“如果你现在离开拉杰沙溪,就等于拒绝朝廷。”肖凤芷决定打破许进臣的逃避心理,“你必须做出决定,要么朝廷,要么都督府,要么筹备中立事宜。”
许进臣很不愉快地看着有些咄咄逼人的妻子,他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误。难道让他遵从朝廷,领军北上对抗喜马拉雅的明国驻军?或者积极扩军备战,加强管制,对抗以后都督府的军事干涉?都督府使节的态度已经说明都督府对南亚的忌惮,许进臣肯定,不论是朝廷还是都督府,任何一方掌权后都不会放任过于强盛的南亚军脱离本土控制之外。从长远看,他对本土的不作为态度反而更能减少本土胜利一方对他的忌惮,他也没有借此称雄的志向。
不过,许进臣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释,这样可以有效激进派和保守派的均势,避免自己被任何一方推向前台。在政治问题上,一旦表态,往往就很难有回旋的余地,他宁愿保持暧mei态度。
“本土派军接管驻地,我会解散南亚军。”许进臣随意对妻子说,他的确想过这个以退为进的处理方式。
“不能!”肖凤芷冲动地站起来,四丫被她突兀的高声惊吓,慌乱地跟着站起来。
肖凤芷没有想到许进臣竟然如此天真,“没有军队,你怎么保证你的安全,保证许家的安全?难道你认为,南亚移民,朝廷和都督府,他们能容忍许家在南亚一家独大,占据南亚最繁华的城市和最富饶的土地?你怎么保证你的部下,他们会遵照你的命令解散军队,放弃他们现在掌握的权势?”
“他们有自己的军镇。”许进臣恼怒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妻子,他觉得自己过于纵容她,以致她忘记了一个妻子的本分,“家里的事情我交给你,其它事情,你最好别管。”
“或许,你真应该离开你的军队,去看看现在的南亚是什么样子。”肖凤芷在许进臣凌厉的目光下有些畏惧,妥协了。不过,她已经决定支持张鼎新的行动。
许进臣不再言语,他相信军队对他的忠诚,军队在他手里,南亚的局势就在他掌控之中。并且,他仍然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自己真正的想法。
“回去告诉你们首领,他必须挑起这场战争以示诚意。”张鼎新意气风发地对萨梅尼奥说,“我们需要这场战争,却不能率先挑起这场战争,明国是礼仪之邦,重信然诺,我们不能让民众失望。”
“真是虚伪,而且,真是残忍。”萨梅尼奥按着文件袋,心底鄙视明国人。根据明国人交给他的计划,明国将有意将一个殖民营的士兵送入莫卧尔的包围圈,到时候,西人雇佣军只要鼓动激愤的莫卧尔人消灭这个明军营就完成了战争挑衅。
“真是野蛮!”向帕劳斯帕禀报完,萨梅尼奥忍不住再次发表自己的看法。
帕劳斯帕极为失望,明军高层不惜牺牲一个营挑起战争,从中他隐约猜到其中的原因:南亚的明国人,或者真正掌握实权的明国人,他们不愿意继续与莫卧尔的战争。
“你是个蠢货。”帕劳斯帕阻止萨梅尼奥的唠叨,“否则,你会告诉我,为什么明国官员会给你这个计划。”他后悔派遣使者过于冒失了,他也过高估计了明军征战南亚的热情。
现在,帕拉斯怕的力量已经很强大。杜伦尼的到来,不仅加强了帕劳斯帕的军力,也保证了他对军队的控制,两个同样出sè的将领在他的麾下,他不用再担心一家独大。在帕劳斯帕的蛊惑下,举步维艰的西方据点纷纷放弃荒凉的海岛,集体迁徙到南亚,他已经拥有两千余西人佣兵。更多的西人冒险者正从西陆赶来,也许,他很快就能集结起一支同样庞大的西人军队,足够与许进臣的明军抗衡。
“首先,我必须保证有一块稳固的地盘和足够的财物,否则,我不能取得新来者的效忠。”帕劳斯帕清楚西人的德行,“不管明国官员希望从战争中得到什么,我更需要莫卧尔与明军的战争。”
帕劳斯帕思考一番,招来投靠自己的莫卧尔贵族,积极安排挑起东线的战端。
自从阿格拉条约签订,莫卧尔东方边境就成为明军的猎场,明国士兵经常纵马越过国境线,向边境的莫卧尔城镇勒索金银钱币和女人,不愿就范的土邦和莫卧尔直属城市则被肆意劫掠。不敢惹事的莫卧尔驻军,大多数情况下漠视明军的暴行,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出兵干涉,阻止明军的进一步侵略。
对明军士兵来说,驻扎边境是个肥差,不仅能安心享受国境商人的贿赂,也能经常“出国”捞点外快。有分寸的驻地长官会控制越境劫掠的规模,既不至于激起莫卧尔人的紧张,也不至于被反抗的土著倒打一耙。
“最多不能超过两个小队。”钱重郑重提醒新来的营官,“否则惊动莫卧尔驻军,两家对峙就会破坏彼此间的默契。”
敬若盘听了部下的老成之言,不屑地撇撇嘴,他才不会把莫卧尔军队放在眼里。
阿米里作为阿甘太家族的世袭领地(土邦)已经有三百年,阿格拉条约将这个面积不大的领地强行划分为两部分,东部归明军所有。根据条约,阿米里作为边境缓冲区,双方不得驻扎军队,实际统治权仍然归阿甘太家族。不过,弱势的莫卧尔在保护缓冲区的问题上软弱无力,阿米里的实际控制权已经沦入明军之手。不时,明军小队会进入阿米里,向领地富户征收军税,有时候,同情心泛滥的明军士兵也会枪毙横征暴敛的阿米里税官,“还阿米里人民朗朗乾坤”。
1653年三月,明军两个边防营进入阿米里,宣布暂时接管整个领地,抓捕在明军控制区行窃的小偷。明军荒唐的理由,肆无忌惮的搜索,激怒了换防不久的莫卧尔将领,随即率军进入阿米里,监视明军。
敬若盘对莫卧尔驻军的到来欣喜不已,一面命令军队加强jǐng戒,一面命令狙击手狙击落单的莫卧尔士兵。换防的莫卧尔将领很冲动,消极的莫卧尔士兵却对他的命令阳奉yīn违,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以莫卧尔的溃败告终。很有分寸的明军小队在击溃进犯的莫卧尔小部队后,也不趁胜追击。
虽然明国官员愿意牺牲一个营的士兵,帕劳斯帕却不愿意承担这样的后果——喜怒无常的奥朗则布说不定一方面积极迎战明军,另一方面将挑起战争的人全部处决;明国官员肯定不会承认这个计划,却会纵容明军为被残杀的战友报仇。所以,帕劳斯帕只是通过小量运作,将一个冲动,仇恨明军的莫卧尔将领调往前线。
张鼎新也有顾虑,损失一个营的兵力不是少数,他必须尽可能消除人工cāo作的痕迹,以免惹祸上身。牺牲品的选择更是慎之又慎。敬若盘是依附于许家七宗的石珠小混混,不受敬家待见,许家发迹后,为了树立榜样,将敬若盘扶持为军镇护卫队长(注),作为敬家投靠许家的一面旗帜。这样一个人物战死在缓冲区,既能引起足够重视,又不足以让军事法庭穷追不舍——不论许家还是敬家,都不会真正在乎这个小人物的xìng命。
双方幕后的谨慎,时间的仓促,虽然计划无懈可击,具体cāo作人员的才能却有些顾虑不上了。不论莫卧尔将领还是敬若盘,他们都没有足够威望挑起边防将士的战争热情,局面仍然处于僵持中。
不论敬若盘和莫卧尔的勃文千夫长怎样积极挑拨事端,双方士兵仍然保持着各自的理智,士兵们不在乎上官的命令,也不担心上层的政策问题,他们在乎自己的财富和生命。明国士兵危险的战斗就能得到想要的战利品,他们没有必要过分激怒莫卧尔军,莫卧尔士兵从不认为自己有保护边境土邦财产的义务,除非明军兵临城下,他们没有战斗的热情。
帕劳斯帕和张鼎新都不能等下去,奥朗则布筹备的马拉特战争即将完成,到时候,奥朗则布将集合大军,将全国兵力置于一人掌控之下;许进臣开始整合大军南下,一旦迈索尔征服开始,明军的莫卧尔防线势必采取守势,张鼎新渴望的全面战争就不可能爆发。
“诸位,只有莫卧尔战争才能促成南亚总动员,如果不能在大军南下前挑起西线(莫卧尔)战争,我们就不能促使许将军整合南亚军,不能将南亚军整合在一起,我们就不能应对未来的本土压力。本土的纷争是我们的机会,短期内,本土无力干涉南亚军政。为了南亚移民的zì yóu财产不受帝国本土的cāo控,我们必须让本土明白,南亚,有一个统一的力量!”
“我们需要一个更强势的牺牲者,阿米里的僵持局面不能再持续下去,我们需要在理xìng的冰冷湖水中加入一块火炭,我们必须挑动士兵的战争热情!我们必须让南亚移民,所有的南亚军官兵意识到,只有彻底打垮莫卧尔,才能有他们的和平安宁!”
“我们必须让我们的统帅将战争的重心转移到西线,让荒凉贫穷的迈索尔见鬼去,那里不值得明军士兵流下一滴血!”
“正当时候!我们有足够的实力取代莫卧尔王朝,我们有能力征服和本土一样大的领土!当本土诗人还在歌颂勒石燕然的汉唐豪杰,我们在万里之外,取得了卫青霍去病也不曾有过的功业!”
在张鼎新的煽动下,不仅幕僚团中涌现出大量勇于背黑锅的人,就连许肖两家的一些青年都被鼓动了,甘愿接受幕僚团的派遣,以自己的牺牲换取整个南亚的征服。
“其实,没必要那么复杂。”张鼎新拉拢周顿平,将全盘计划透露之后,周顿平很是平淡地说,“不需要额外的牺牲者了,一个敬若盘足够。”
许进臣迎娶周姝君的其中一件聘礼是尊孔雀人身的金佛,人们大多认为这是孔雀明王的金尊,但博物强志的周顿平知道,这件金佛的年代比释迦摩尼更古老,那是击败西方亚历山大入侵的孔雀王朝的遗物。孔雀王朝时期的南亚处于偶物崇拜和偶像崇拜的混合时期,土著一方面延续古老的传统,崇拜现实的rì月星辰和万物百态(包括生殖器),另一方面开始出现jīng神崇拜的萌芽:对圣皇、圣主的崇拜。
孔雀人身像,正是孔雀王朝的皇族标志,佛教孔雀明王的起源(注)。南亚土著没有自己的历史,他们的历史融合于他们的宗教当中,佛教的明王、金刚,或者其它抽象而具体的形象,正是他们对消失的历史中王朝圣主的崇拜——就像华夏传说中的封神榜。
周顿平不知道许进臣从那里得到金佛,也肯定大多数土著忘记了金佛的实际含义,但古老的婆罗门家族不会忘记这件宗教圣物,也许,世界上最古老的家族非南亚的婆罗门世家莫属,他们的一些传统仪式,家族象征物,已经传承了上千年,他们的存在,是南亚活着的历史。
“只需要将这尊金佛交给阿米里领主,然后强令敬若盘向其索取,冲突,就会爆发。”
张鼎新几乎是敬畏地接过据说上千年历史的金佛,如果没有周顿平的说法,这尊制作粗糙的金佛在他眼里也就值几十斤的黄金。
“那些土著大多时候卑贱得仿佛泥土,但如果触及他们传统的底线,他们一样能像狮子一样的战斗,像jīng卫鸟一样的坚贞不屈。”
周顿平的计划实现了,并且远远超过所有人的预计。
古老的婆罗门家族誓死捍卫他们的圣器,面对明军嚣张的索取,他们宁愿倾家荡产,赔偿上百万两银子。敬若盘在成堆的金银财物面前妥协了,南亚的地位虽然让他长了见识,但他人为财死的标准还没有超过百万两白银。
不仅敬若盘被金银晃花眼睛,张浪暗地里派遣的特务也被敬若盘的惊人丰收震惊,以至于他主动从幕后跳到前台。
张浪的军情司初期只是负责莫卧尔境内的军情刺探,几年的发展,商团的支持和鼓动,许进臣的怂恿,军情司的情报网逐渐覆盖整个南亚。锦衣卫的影响在军情司无处不在,莫卧尔境内的特务能勉强做到隐蔽,明军控制区的军情特工几乎就差在脸上贴上军情司的标签——这是锦衣卫最显著的标志,他们以此为荣,以此为欺压良善的合理证明。军情司的这个标志,直到很多年后,张浪失去信任,才逐渐进化为真正的特务机构:隐蔽、无孔不入,最后成长为世界黑手党的先驱。
阿甘太家族以高昂的代价保住金佛,因为拥有金佛的关系,又进阶为周边婆罗门阶层的领袖。作为婆罗门的圣物,金佛不可能被锁在保险柜里,他们也从不认为有人会用卑劣的偷窃手段夺取神的“真身”,金佛就放在供人祭拜的庙堂里。
然后,他们很真实、很愤怒地知道,天人共怨的明国人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情,尽管他们始终无法想象,世界上居然会有人做出盗窃神像的举动。军情特工的做法不仅如此,他们在偷走金佛后,用惯常的勒索手段,向阿甘太索取更多的赎金。特工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就像西方人从不认为他们敲碎异族和异教徒的神像属于渎神的行为,他们做的像往常一样的正大光明:
“如果不希望金佛被融化变卖,请于XXrì前凑齐一万两金子,交到军情司办事处。”
脱离愤怒的阿甘太家族很快做出反应,他们集结了领地的全部私兵和农奴,拼凑了一支人数超过八千人的军队,并向周边土邦请求援助。同时,jīng锐的家族武士在家族嫡系成员的率领下偷袭军情司阿米里办事处。
狂信者将渎神的特工全部活生生用石头砸烂涂在墙上。据说,特工们的哀嚎持持续了半夜,响彻半个南亚,遗憾的是,相距不到两里的明军营地对那个方向的惨号习以为常,当晚竟然听而不闻。
南亚历史上著名的“阿米里惨案”就是这样爆发了。
注:
孔雀王朝的阿育王的支持是佛教得以传播的重要原因,佛教的发展打破婆罗门贵族的宗教垄断,加强了皇权(国版专家语)。没有婆罗门贵族的效忠,雄才伟略权利独揽的阿育王被儿子们软禁饿死,最后一顿饭是十岁女儿送给他的半个苹果,阿育王死后,孔雀王朝瓦解——也许,集权制和绝对权利不仅意味着绝对的**。
军镇护卫队长,相当于军镇辖区庄园保安队长,战时担任军镇留守民营最高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