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殿试之后就是翰林院馆选,虽一甲前三名素来可留但若是没有这一考,往往便仿佛失去了名正言顺,于是,即便之前三大殿焚毁之后的求直言诏沸沸扬扬,但五月初,刚刚得到进士出身的士子们仍然是全身心地备考,直到考完之后方才轻松了下来。见此情形,上一科从翰林院结业授官的那一批庶吉士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当年。
西牌楼巷张越的那座小院年初经过翻修,如今已经焕然一新,虽说张越曾经开玩笑地和万世节夏吉提过,可以造前后两座门楼,挂两块牌匾,但两人一眼就识穿了这馊主意。今天张正逢国子监休沐,到这儿来寻方敬说话,恰好万世节夏吉都在家,四人便在院中摆开了圆桌子,由万世节考较了一番张赳和方敬的课业,旋即四个人便乐呵呵说起了闲话
“我可不像那几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同年,刚刚从庶吉士改授了官,就忙不迭地租赁大房子挂出了某府的牌子,也不嫌丢人!我是早就想明白了,单单靠科考做官想要起居八座一呼百诺,那无是痴人说梦,也是立战功有爵位才有可能。好在我原本就没那么大的野心,更没打算做多大的官,立身于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就够了!”
夏吉少有听到万世节说这样正经的话,此时忍不住伸出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及至被万世节一巴掌拨开方才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万大哥你烧呢,竟然这么正气凛然。不过话说回来,看那些进士一门心思钻研着馆选,我倒是想起了当初那一回。你还记得么?元节因为生病正好错过了,结果那天和咱们俩出去时被别人挤兑得当场写了一篇绝妙好文。”
张赳倒是听说过当年旧事,方敬却好奇得连连追问,于是,万世节少不得笑呵呵地开讲了一段“张元节挥毫方圆楼,三进士败走鸡肠道”。
旁边的夏吉见和方敬都是满脸的兴奋激动,不由得侧头遮住了眼睛,心想这要是张越来了,看见张和方敬近朱赤近墨黑,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模样。然而,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后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酒楼什么时候改了名方圆楼?还有,鸡肠道是什么?”
“所谓方圆,自然就是说元节胸有方圆沟壑,至于这鸡肠道么,当然就是说那三个进士小肚鸡肠了!所以,小四,还有小方,你们两个得记着,才能高低凭人,不能强求,但这心胸却是能培养的。若是有人比自己才高,那便该敬佩人家的才学,诚心请教;若是看到人家比自己际遇好,那就该为别人高兴,顺便反思一下自己;若是别人主动挑衅……”
万世节轻咳了一声,随即飞色舞地说:“遇到别人挑衅千万别客气,使尽浑身解数也一定要赢。谦逊那是对值得敬佩的知礼人,碰到不长眼睛的,一定要教训得他不敢张狂!”
话音刚落,他便感到有人拉了拉自的袖子,一看是张赳,他便笑嘻嘻地说:“小四,还有不明白的要问?有什么话尽管说,你三哥既然把你托付给了咱们,咱们就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一样,你才比小夏小一岁而已,也已经是大人了,这为人处事可得学着点。”
“万大哥。我是:_说。我三哥就在你后头……”
看到万世节手忙脚乱地转起来。张越又好气又好笑。见张赳要起身让座。他便摆摆手阻止了他。这才摇摇头道:“今儿个午后正好有空闲。我就想着过来瞧一瞧。谁知道老万你竟然又在长篇大论。还一套一套地……不过你那句才能高低凭人不能强求说得好。四弟。小方。你们千万记得。要学你们万大哥地心胸品性。可千万别学他其他地坏习惯!”
“好你个元节。一来就寒~我!”万世节哪里不知道张越是开玩笑。见夏吉和张方敬笑得乐不可支。他却也不恼。而是哂然笑道。“我不比元节你。后头有那么一大家子人。所以凡事都得三思而后行。你是温润性子。我是不羁秉性。所以懒得为了别人地看法硬生生把自己地棱角磨平。当官大小无所谓。只求凡事如本心。于愿足矣!”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咱们相交也有三五年了。谁不知道你这脾气不是不能改而是不愿改?”张越见方敬一溜烟从里头搬了一张竹椅出来。连忙朝他点头谢过。继而方才坐了下来。“这世上如你这般真脾性地人已经犹如国宝。不多见了
没打算让你改脾气。闲话少说。今儿个翰林院馆选~来了。”
夏吉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哦。一共选了多少人?”
“一甲三个人里头,状元曾鹤龄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然后一共选了卫恕陈融等十五名庶吉士,至于其他进士……”张越顿了一顿便苦笑道,“其余进士一概吩咐回乡进学,以待后用。”
此话一出,不但万世节夏吉瞠目结舌,就连方敬和张赳也愣住了。去掉三甲和十五名庶吉士,至少还剩下一百八十余名进士,如今全部都回乡以待后用?须知永乐朝从永乐二年开会试以来,馆选落选的进士一般都是留在各部院衙门中学习政务然后授官,永乐十年,第二甲和第三家的进士甚至是留在刑部和都察院理刑,唯独这一年是回乡进学。想到之前的三大殿焚毁风波以及后来因进直言而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段时日,万世节不禁皱了皱眉。
“因天象示警,皇上原本就在气头上,我听说有几个进士也上书应直言诏,这大约便是此次的诱因了?”
“兴许吧。”
虽说张越厌恶些因求名而诋毁别人的小人,但对于没入选庶吉士的进士竟是全都被打回乡,他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于谦居然没有入选庶士,这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须知之前某次他去探望杜的时候,杜还提过杨士奇在会试之后极力称赞过于谦的文才。纳闷归纳闷,他却知道是金子总得光,于是又说了一阵别的话,他便瞧了万世节一眼。
“老万,今儿白天虽说你休沐,但今天晚上却得劳烦你一回。最近兴和那边军情不少,方尚书额外嘱咐过要多留几个人,咱们司另两位正好有事,所以今晚你和我留值吧。万一那边有事,只怕接下来就得忙一个人仰马翻,还不如预作准备的好。”
“这南边还没完,北边居然来闹,真是见鬼了!”万世节抱怨了一声,随即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夏吉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张赳和方敬的脑袋,因笑道,“虽说难得偷半日闲,但我也不能坐看元节忙着。下午让小夏带你们出去好好转转,我和元节回兵部衙门了!”
见万世节自说自话,张越连忙打岔:“老万你可别弄错了,我说的是晚上!”
“你的脾气我不知道,要是真的没事,何必特意亲自跑来见我这个正在休沐的?能有一个给你做牛做马的下属还不愿意,你还真是古怪!”
万世节刻意加重了下属两字,旋即一把拖起张越就往外走。出了二门,他先赶走了张越,随即到马厩牵自己的马出了边门。等在大门口的张越见他利落地上了马背,旋即策马过来会合,又神秘兮兮地问究竟有什么事,不由得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明明是最最精细的人,若是谁看着你这大大咧咧的模样就真的以为你是那性子,恐怕得被骗得团团转。和你说实话好了,今天兵部因为汉王一道上书闹得沸反盈天。谁都知道汉王当初战场冲杀勇猛无比乃是一员大将,可这一回他就自恃这一点,上书把兵部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当初皇上立三军,不用什么狗屁文官,打仗从来都是节节胜利,如今有了个兵部南北用兵都不顺。方尚书气得昏,今儿个了一早上脾气。”
“皇上怎么说?”
“听说皇上直接撕了那奏折,气怒吼叫的声音连乾清宫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闻听此言,万世节便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皇上因为汉王的事情而怒也不是一两回了,只不过这一回虽说话说得难听,咱们兵部也只能接着,毕竟打仗的还是当初那批老勋贵,就是多了咱们这批居中调度的文官……反正汉王远在山东,他要说什么咱们管不着,咱们要做什么他也管不着!”
“要是人人像你这么豁达就好了!”
张越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句,见万世节一幅心安理得的模样,他顿时收回了再称赞这家伙的打算,没好气地一夹马腹驰了出去。万世节嘿嘿一笑,这才打马飞奔跟上,至于落在最后头形同影子的胡七直到前头两人已经走了好一会儿,这才摇摇头追了上去。
这两个人的脾气南辕北辙大相径庭,怎么偏偏如此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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