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在尴尬的气氛之中结束。所商议的事情并没有实际的成果。不过方子安看出来了,整个朝廷现在对整军北伐充满了热切的期望,朝廷上下人等的态度基本上不可阻挡,赵眘其实也是赞成的。在这种时候,自己站出来阻拦确实不合时宜。
方子安其实也不是反对北伐,他只是担心准备不足便仓促北伐,万一遭遇失败,后果会更惨。这不但是挫伤新朝廷上下人等的心气和积极性,更是对将来朝廷的政策会有一定的影响。像赵眘这样的人,其实是经不起失败的。如果北伐失败,很可能他会迅速的改变想法,从满怀激情干一番大事的想法退化成畏畏缩缩再不肯冒险。到那时,别说北伐了,或许更为屈辱的求和条件都有可能做出。这绝非方子安所希望看到的。
方子安有些后悔自己的明哲保身之举,或许自己便不该为了避嫌而放弃手握大权的机会。现在朝廷的军政主官在方子安看来都是不及格的,名气再大,资格再老,在具体事务上的处置,在大局的把握上的不足都不足以弥补其缺陷。那张浚主持军务所带来的好处确实很明显,军民上下确实士气高涨,统一了要北伐的思想,对将士们的士气也是有鼓舞加成的。但其急躁冒进,且格局偏小的缺点,却很可能是致命的。
早朝之后,赵眘命人将方子安和史浩请去东宫,在荷花盛开的水榭上接见了他们。
“二位,坐吧,莫要拘束。先生怎么还板着脸?还为朝上的事情生气么?喝点茶水消消气。”赵眘热情的招呼着。
史浩和方子安道谢落座,史浩道:“太子,臣生气是因为有些人太过分。动辄信口开河毫无底线的攻讦他人,这和当初秦党何异?身为朝中老臣,如今身负重责,当老成持重,谨言慎行。怎可如此暴躁无行。我尊重他资格老,但却不接受有人坏我名节,肆意抹黑攻击。”
赵眘笑道:“先生不要生气,张浚一向如此,性子刚烈,朝中上下都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当初他都在朝上啐过秦桧吐沫,这事儿天下皆知。说到底,你们都是为朝廷着想。你们吵起来,本太子岂非尴尬的很。”
史浩点头道:“确实,适才我也有些失态,不该当堂吵起来的。我只是不能接受他污蔑我们是金国细作,这是对我和子安莫大的侮辱。”
赵眘点头道:“先生的心情我理解。我也不能接受有人污蔑你们两人。我适才不也表明态度了么?回头我还要找张浚好好谈谈,告诉他你们在金国所作的一切。我想他还是明白事理的,今后对你们他不会在说这些荒唐的话。”
史浩道:“臣不在意他心里怎么看我们,他只要能好好的履责,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便罢了。我倒也不需要他对我和子安有什么好的印象。”
赵眘笑道:“这就是了,我就知道先生还是深明大义的。”
赵眘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方子安,笑道:“子安怎么不说话?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方子安笑道:“没什么想说的,朝上太子殿下要我说两句,这不,我只发表了一下意见便要被人归为秦党和金人奸细了,从今而后,我谨言慎行,什么都不说了。”
赵眘哈哈笑道:“这不是耍小孩
子脾气么?这等事对你而言算得了什么?你也并非是那种小鸡肚肠之人。子安,我知道你是忧国忧民,担心北伐之事过于激进,要稳妥行事。可是……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些吧,北伐之事势在必行,这对我很重要。我不想活在父皇的阴影之下,我必须做出些什么,才能让天下人认可我。父皇保住了江山,已然功勋卓著,我若不有所作为,岂非沦为平庸?北伐收复故地,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将来登基之后能够让天下人对我这个皇帝臣服信任的资本。我不想当个平庸之主,不想被人说成是碌碌无为之人。所以,这一次我赞同张浚加紧整军备战的想法。这并非说你的建议是不对的,但是我等不及了。”
方子安点头道:“太子殿下既然这么说,微臣还有什么好说的。微臣自然是遵从了。不过我保留我的意见,还是希望能够做好十足的准备。其实今日早朝上我本想提几点整军的建议的,罢了,我也是瞎操心。张浚领军之时,我还没出生呢,操那个闲心作甚?今后朝堂之上,我绝口不参与任何北伐的讨论便是。”
赵眘苦笑道:“你这不还是心里有疙瘩么?”
方子安道:“太子殿下要求臣下未免太多了些,我已然不说话了,口已服了,心还要服么?”
赵眘叹了口气道:“罢了,或许我真的要的太多了。哎,这段时间我也算是明白了,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最近心里累的很,当了太子,监国之后才知道,原来治理国家这么难。我倒是有些同情父皇了。这么多年,他能让大宋有今日,付出的心血自当不少。我这才几日,便已经有心力交瘁之感了。国事还罢了,最难测的是人心。满朝文武,你不知道他们谁是真心为国家社稷着想,谁是为了自己。我之所以要做些事情,便是有鉴于此。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个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罢了。要让他们真正的效忠于我,我必须要有让他们信服敬重的资本。我现在倒是颇为怀念之前的日子,子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西湖泛舟喝酒的那次么?多么无拘无束。可现在,连我都感觉到我们之间 都有隔阂了。这让我心里很是难受。”
方子安沉声道:“太子殿下,为君者都是孤独的,你是未来的皇帝,便要习惯于孤独。皇帝是没有朋友的。西湖泛舟喝酒固然惬意,但殿下难道忘了,那日你酒后听满江红,义愤填膺踌躇满志,立志要做一番大事的。至于隔阂,那不是我们造成的,而是地位身份使然。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们是臣子,自不能和从前一样。”
赵眘轻轻点头道:“话虽不错,可是我还是希望你们对我能够开诚布公,能够坦诚相待。”
方子安笑道:“坦诚是相互的,殿下要我们坦诚,殿下自己能做到对我们坦诚么?怕是做不到吧。”
赵眘愣了楞,哈哈笑了起来,摆手道:“不说这些事了。总之,二位是一直支持我的,我希望二位依旧能支持我。理解我。我不希望看到朝堂之上有分裂和攻讦,二位是我亲近之人,我也说了心里话,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苦心。”
史浩起身躬身行礼道:“太子的话臣听明白了,太子放心便是,臣不会为了这点事情便耿耿于怀的。”
赵眘点头
道:“那就好,你们去吧,我想些事情。”
史浩和方子安行礼而出,走过回廊尽头时,方子安回头看了一眼,赵眘坐在水榭之中沉思,背影颇有些寂寥之感。
翁婿二人出了宫门,在东华门外,史浩上了马车,方子安在旁躬身相送。
“凝月还好么?你没有欺负她吧。”史浩隔着车窗问道。
方子安笑道:“小婿岂敢,岳父大人放心。”
史浩点头,沉吟道:“有空带她回娘家看看她娘。”
“好,过几日衙门的事情忙过了,小婿便带她回门。”方子安点头道。
史浩道:“你那个衙门里的事情多么?可还适应?”
方子安道:“事情不少,小婿查到了一些勾当,正想着跟岳父大人禀报。是关于有人侵吞朝廷税银的事,数额不小。”
史浩讶异道:“哦?有这种事?”
方子安道:“小婿正在查,查出证据来自会禀报。”
史浩点头道:“好。你好好的查,需要我帮忙的便来找我。不过以你的能力,我不用操心。子安,最近朝中的事情纷乱,气氛有些不对,我提醒你一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了。很多事……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方子安笑道:“岳父大人是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吗。”
史浩叹了口气道:“你不也看到了么?整个朝廷上下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之中。北伐已经成了不可触碰反对的话题了。太子殿下……也不是以前的王爷了。适才他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找我们来,那可不是亲近,那是他在警告我们,不要因为我们曾经帮了他便可以反对他。他要做大事,不希望我们多嘴。他现在需要的是张浚那样的人。子安,之前我觉得你是多虑了,觉得他对你不信任,现在我算是明白过来了。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就该退后一步,否则麻烦会更大。张浚敢那么说话,还不是因为他知道太子殿下现在仰仗于他。又或者太子殿下私下里跟他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保证。总之……你今后不要管朝廷里的大事了,你的官职不高,也不该去发表意见。”
方子安点头道:“我明白,那么岳父大人呢?你可是御史中丞,你也打算不说话么?”
史浩笑道:“我不同。我的身份便是要说难听话的。但我不希望你被人攻讦。你好好的去做你那摊子事,也让凝月她们过些安生日子。”
方子安笑道:“说来说去,岳父大人是怕凝月跟着我担惊受怕。”
史浩笑道:“也不全是,总之,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北伐势在必行,何必在这时候说些刺耳的话?太子殿下也不容易,他确实声望薄弱了些,他怕压制不住臣民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况且,北伐是天下人共同的心愿,也包括你我,这也不是坏事。张浚若能领军收复失地,我倒也不在意他说的那些话。”
方子安笑道:“明白了,小婿不会惹事的。你老放心便是,最近一段时间我不打算上朝了,岳父大人给我跟太子告个长假便是。”
史浩笑道:“也好。好自为之。我走了。”
方子安躬身相送,目送史浩的车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