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阳光普照,天气却依旧寒冷。
史浩一觉睡到天亮,整个人精神好了许多。吃了早饭后,张史浩和方子安一起前往议事厅拜见张敌万。到了议事厅中,张敌万兄妹已经坐在桌旁等候。见礼落座之后史浩首先对昨晚的事情表示了歉意。张敌万倒也没说什么,毕竟方子安昨晚已经解释了,并且送了一堆豪礼。
谈话在平和的气氛之中进行,史浩甚至深情的回忆了当初自己一家得到张宪庇护的事情。当时张敌万在军中前线,并不知道史浩一家曾经被自己的父亲收留住在家中的事情,得知此事也有些惊讶。
“还有这事?史大人当年曾经在我家中住过?没想到我和史大人之间还有这层渊源。”张敌万笑道。
史浩道:“是啊。当初金兵南下,我携家带口往南走,路上遇到令尊的兵马进军,是张统制下令命人护送我和家人去往临安贵宅,暂时安顿了数日。由此,小女凝月还和若梅小姐结下了友情呢。”
张敌万笑着问张若梅道:“原来你早就知晓。”
张若梅点头道:“是啊,哥哥当时在军中,自然不知。我和史大人的女儿凝月小姐便是那时候认识的,天天一起玩。这次在京城,我还受凝月相邀,去史大人府中住了几日呢。我还没感谢史大人呢。”
史浩叹道:“那有什么好谢的。当初若不是令尊张统制施以援手,我父年迈,一路上颠沛折腾又受惊吓,恐怕便熬不到京城了。后来我们找到了住处搬走了,但是我史家全家都感念张统制援手之恩。绍兴十一年,得知张统制为奸人所害,我真是如雷轰顶,五内俱焚。我赶到京城时,张夫人和若梅小姐以及家中亲眷已经被流放了。我又赶着去找,但听说遭遇劫盗,也没寻见。我本心中伤痛,责怪自己未能尽力报恩,以为你们都凶多吉少,去年在临安见到若梅小姐,真是叫我欢喜不已。又听说张统制之子还在世上,而且还是忠义八字军的统领,更是满心欢喜。老天爷还是开眼的,忠良之臣终有庇佑。这不,这一趟其实我便是要来见一见张统领的。张统领如此英武,言行动作像极了张统制,真是让我心中欢喜无限。张统制有子如此,老天开眼啊。”
史浩一番话说得甚是动情,眼角中竟有泪光隐隐。在坐众人都很感动。张若梅更是泪水盈盈。
张敌万轻声叹道:“史大人,难得你还记得我爹爹的恩情。可叹我爹爹生前忠心耿耿,和金人浴血死战,最后居然被奸人诬陷为谋反之罪。朝廷一道圣旨,什么都一笔勾销,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曾经那些受他庇护的人没有为他说一句话。那些朝中官员,一个个跟瞎了聋了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去为他辩解。我爹爹应该是死不瞑目啊。”
史浩道:“张统领,你莫要这么说。你父之死,轰轰烈烈,重于泰山。怎么能说是窝囊而死。张统制和岳元帅岳公子的死都是令天下人痛心疾首,悲愤不已的。时至如今,天下人都还记得他们。忠义之人,自有人永远景仰。至于说朝廷的决定,一些人的做法,自然是需要谴责的。但主要的责任是奸佞之臣当权,蒙蔽圣听,祸乱朝纲,残害忠良。这笔账是一定要算的,张统制的仇是一定要报的。”
张敌万冷笑道:“怎么报?我爹爹去世十多年了,也没见秦桧掉一根毫毛。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
,以及岳家军将士浴血打回的失地,还不是拱手送人了?朝廷还向金狗称臣,岁岁纳贡,奴颜婢膝。报仇,不是嘴上说的。史大人,恕我说话直爽,可能你听着心里不舒服。你说你感念我爹爹的恩情,然而你却又代表朝廷出使金国和金人谈判。不用说又是去向金人求饶了。我爹爹若在天有灵,恐怕会唾弃于你的。”
史浩听了这话,神色有些尴尬。张若梅低声道:“哥哥,不要这么说史大人,史大人可不是秦党一伙的人。”
张敌万呵呵笑道:“那又如何?虽非和秦桧老贼同流合污之人,但却不是也毫无建树,唯唯诺诺么?与其当个庸碌之臣,不敢伸张正义,还不如不当官。反倒是我张荣和我忠义军的兄弟才是真正继承我爹爹和岳元帅他们的遗志,杀金狗,收复沦陷之地,这才是岳元帅和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做的事情。妹子,我告诉你,看一个人要观其行而不要听其言。嘴上说的再好,其实也是没用的。”
这番话更是有指桑骂槐之嫌,言外之意是说史浩再煽情,也只是嘴巴上感恩,却无行动,全是虚假之言。
史浩叹了口气道:“张统领。本人行事,自有我的一套原则。史某虽然对朝廷的做法有所不满,但我是大宋子民,自当尽忠至义。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得是大宋的官,吃的是大宋的俸禄,自然不能不尊朝廷之命。皇上下旨叫我去金国出使,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得遵命前往,完成使命。这便是我的行事之道,这便是我史浩的忠义,也是我大宋每一位臣民都必须遵守的基本原则。”
张敌万呵呵笑道:“荒唐。史大人,你们这些读书人怕是读书读得迂腐了。那昏君昏聩无能,胆小如鼠。畏金兵如虎。你居然还说要忠于他。等有一天,他听从秦桧老贼的话,下旨要了你的命时。希望你依旧能这么想。呵呵呵,真是好笑之极。”
史浩怔怔的看着张敌万,沉声正色道:“张统领,其实一点也不好笑。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一些事情。有时候君要臣死,臣便去死。那不是迂腐,而是真正的顾全大局,为了天下人着想。那是对天下人的忠义。”
张敌万挑眉看着史浩,哈哈大笑道:“史大人,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着那么好笑呢?而你却一本正经,你莫非是魔怔了么?”
史浩摇头道:“我可不是走火入魔。你可知道岳元帅和令尊张统制本来是有活着的机会的。当初朝中有人将秦贼要陷害岳元帅和令尊的消息告知了岳元帅他们了。朝廷十二道金牌召回岳元帅和令尊以及岳公子的时候,其实他们知道面临的是什么。他们本可以选择带着岳家军诸将和兵马拒绝遵命,甚至可以自行占据地盘割据起来。但是却没有这么做。毅然决然的遵旨回到了临安。你可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你是否真正知道令尊想要的是什么吗?”
张敌万疑惑不解的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其中还有隐情?”
史浩道:“真正大忠大智大义之臣,绝不单单考虑自身危机存亡之事,而是将国家社稷大局至于一己之身之荣辱生死之上。岳元帅和令尊都是这样的人。以岳家军的实力和百姓的拥戴,就算岳元帅和张统制不撤兵,朝廷也无可奈何。然而,那么一来,朝廷必然分裂,皇上的权威必然丧失。有此
先例,他人必然效仿之,则政令不出临安,领军之将皆起拥兵自重之心,我大宋江山必然四分五裂,金人则可乘机逐个击破。岳元帅接到十二道令牌的召回之命时,他有一万个理由不遵圣旨,但岳元帅想的是维护维护皇上的权威,维护朝廷政令的权威。所以他选择遵旨而为,为的便是社稷大局。”
张敌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岳伯伯和我爹他们是明知会有不好的结果,却还是选择回去送死?”
史浩苦笑道:“那不是送死,那是顾全大局,维护皇上的权威。你怎么还没听明白。”
张敌万冷笑道:“我自然听不明白,明知要遭到诬陷却还不反抗。那种昏聩之君却要维护他的权威?这岂非太好笑了。”
史浩沉声道:“张统领,我来问你。当初金兵南下,我大宋都城汴梁沦陷,二帝和帝姬后妃以及朝臣被掳走之时,我大宋是否已经到了亡国之时?有多少人认为我大宋还能重新站稳脚跟?是否人人自危,认为我大宋江山恐怕要倾覆了?”
张敌万沉声道:“那时候我尚未出世,你这个问题我很难回答你。但我想,那时候的情形必是天下大乱,人人绝望的。我听爹爹说过,当时他从四川老家到京城谋活路,经历了那可怕的时刻。我大宋上下确实人人心魂俱碎,以为天要塌下来了。我爹爹正是在那是之后不久便去投了岳伯伯的帐下的。”
史浩点头道:“那就是了,虽你未曾亲历靖康之难,但你也应该体会到那时的艰难。强敌入侵,京城被攻破,二帝被掳,我大宋已经到了风雨飘摇之时,几乎没有人认为我大宋还能重新站起来。可就在那时,当今皇上站了出来,发布诏令,征召天下兵马御敌勤王。有了他登高一呼,我大宋才有了抗金稳定局面的开始。试想,在那种局面之中能让我大宋有了今日这个稳定局面,起码是保住了半壁大宋江山的人,会是个无能昏聩之君么?”
张敌万皱眉沉声道:“可那是他的身份特殊,皇子之中只有他在,以他先帝皇子的身份自然具有号召力。这可不是他自己有本事。”
史浩微笑道:“张统领,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没有能力的人,是挽救不了那样的危局的。你当人人都能做到么?退一万步而言,就算如你所说的,那只是皇上的身份特殊,才能凝聚人心民心,重新开辟局面。但这不正说明我大宋需要他这样的人,需要他的特殊身份么?倘若皇族湮灭,在那种情形之下,天下无主,则天下大乱,人人拥兵自重,一盘散沙,各自割据,四分五裂。金人便可逐一击破,我大宋早就亡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敌万捻须皱眉不语,他也不得不承认史浩说的是有道理的。
“张统领,现在你该明白,为何岳元帅和令尊他们不顾自己的安危生死要维护皇上的权威了吧。因为皇上的权威不能削弱,特别是在强敌窥伺的情形之下,削弱皇上的权威,不听皇命,带来的后果便是分裂我大宋,最后的结果便是四分五裂。金人一来,大宋将亡。正是岳元帅和令尊他们看清楚了这一点,他们才不惜一己之身,维护大宋大局。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死才更令人钦佩,更令人震撼和激愤,我大宋百姓也更加的怀念他们的大忠大义。正所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圣人的教诲,岳元帅和令尊是真正的践行了。”史浩继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