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惜卿美目流盼,巧笑倩兮。座上众人都有一种感觉,那便是秦惜卿在冲着自己一个人笑,她的目光是看着自己一个人的。就连方子安,跟秦惜卿已然极为捻熟,今日此时,却也有一种第一次相识的惊艳之感。
“多年来,惜卿承蒙诸君喜爱,多方爱护,惜卿自知甚为幸运。惜卿无以为报,只得以薄技相酬,博诸君一笑。所以,年年举办这新曲之会,便是希望能给诸君些许回报,今年依旧如是。今年新曲恰逢中秋佳节,惜卿在此祝愿诸位花好月圆,人生得意。借用东坡先生一句词来说,便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秦惜卿语声轻柔,说话得体,众人听了这些话,心中甚为熨帖适意,纷纷笑道:“秦大家的客气了。”
秦惜卿点了点头微笑道:“诸位请坐,然则歌会便开始了。为了能让诸位听曲之时又可赏月饮酒,船厅里的灯灭了些吧,只留台上一盏便可。菱儿,着人熄了灯火。”
沈菱儿答应一声,吩咐厅中侍奉的婢女,将船厅廊柱上和桌上的灯盏熄灭。灯火一灭,初时昏暗,但眼睛适应之后,外边的灯火和月光照进来,便也清晰可辨了。
秦惜卿走到船厅前方的小台上,在锦凳上坐下。伸手一抚怀中琵琶,灿然有声。只这一声,顿时船厅之中喧闹尽消,除了湖上和桥上传来的人声之外,人人屏息凝神起来。
琵琶叮咚,娴熟圆转。片刻后,秦惜卿开口曼声唱道:“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写入吴丝自奏。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歌声悠远,曲词中带着淡淡的忧伤。明媚中带着感伤,清越中浸润愁绪。一首曲子唱的是婉转清扬,动人心绪。特别是那最后一句‘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似知音何处,情归何处之问,不免让人联想到秦惜卿自己身上。很多人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说出‘我便是你的知音’这样的话来。
歌声停歇之后,彩声四起。秦惜卿起身颔首,笑道:“这是惜卿自写的一首新词。惜卿才学浅薄,诗文之道并不擅长,写的不好,唱的不佳,诸位切莫见笑。”
众人恍然,原来这是秦惜卿自己写的词,难怪听起来那么贴合秦惜卿的身份。这词不能算是绝佳之作,但也写的足够好了。难得的是真情实感,秦惜卿以自己真实的境遇和情绪写出这首词,这便是最打动人的地方。
“今日光是能听到秦大家自作词谱曲的这一首新曲,我等来的便值了。秦大家不必过谦,这首词可在今年词作中占前三甲。”有人大声笑道。
“什么前三甲?我觉得是第一。将那些名士大儒都比下去了。寒窗十年,不如秦大家随手一挥。”
“对对对,绝对的第一。若是今年词作也有科考的话,秦大家便是状元郎了。哈哈哈。”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半是奉承,半是钦佩。
方子安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看着坐在那里的秦惜卿,咂摸着词中之意,不免心中有些感慨,有些愧疚。秦惜卿所期望的生活,自己至今尚未给予。她的身世遭遇,她父兄之冤至今未能伸张,似乎她其实过得并不快活。
“诸位莫要如此说,这可让惜卿无地自容。这首词,其实是前年的旧作。不是惜卿拿旧作糊弄诸位,这只是惜卿缅怀过往的一种情绪罢了。现如今,惜卿早已没有词中的惆怅。惜卿……知道,这世上有人懂我的心,识我的意,惜卿现在过得很快乐。”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方子安的沉默,秦惜卿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方子安笑了一下,似乎告诉方子安,那是在遇到你之前的心情,现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了。
“惜卿这一首只是抛砖引玉,后面的词作才是美玉。惜卿要再次献丑了。”
秦惜卿放下琵琶,移坐琴几之侧,伸手抚琴,开始继续演唱新曲。接下来的两首都是今年词坛佳作,一首是翰林院学士李硕所作的西江月,一首是江南名士胡西京写的鹧鸪天。这两首都是为人所称道的佳作。秦惜卿在音律歌艺上的造诣颇深,这两首唱出来,听得众人是如痴如醉,掌声和喝彩声经久不息。
观澜桥上下,码头石阶上也站满了人,他们虽然不在船上,但是也能听到秦惜卿的歌声。船中鼓掌,他们也鼓掌喝彩,大呼过瘾。今日这新曲之会,说起来是只有四十余人参与,其实已经成为了一场数百人聆听的演唱会了。
“下一首词是一首《永遇乐》的词牌。词作之人,诸位应该很熟悉了,他便是方子安方公子。方公子今年春闱高中,殿试又中三甲,当真是少年得意,春风当时。惜卿有幸唱过他的《青玉案》和《木兰花词》等佳作。这一次,承蒙方公子再次赐新词于惜卿,惜卿倍感荣幸。惜卿在此多谢方公子了。”
秦惜卿站起身来,想着方子安敛琚行礼。方子安忙起身还礼笑道:“秦大家的客气了。在下的词若非经惜卿唱出,岂能家喻户晓。我其实是借秦大家的光,受惠于你。”
秦惜卿笑道:“方公子可不能这么说,便无惜卿,公子也必是人中龙凤,一飞冲天的。公子才情高旷,岂是池中之物。”
方子安笑道:“酒香也怕巷子深。没有秦大家的,世人岂知我方子安?”
两人来回作揖的客气,却已经不像是客气,倒像是相互的亲密斗嘴调笑了。
“喂,还唱不唱了?说来说去作甚?”有人不满的叫道,说话的还是那个齐大年。
秦惜卿笑道:“齐公子看来等的着急了。”
齐大年道:“我倒不是着急,只是不喜欢秦大家的把有些人捧得太高了。不过是写几首词罢了,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秦惜卿笑道:“在惜卿看来,方公子就是了不起之人。齐公子若是想要惜卿也捧你,明年写出几首好词来让惜卿为你谱曲传唱,到时候惜卿也很感激你的。”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已经是一种暗暗的讽刺了。齐大年还待再说话。沈菱儿脆声道:“齐公子
不爱听可以离席了。”
齐大年叫道:“凭什么?要赶我走么?”
秦惜卿笑道:“菱儿,不可这么说话。我万春园可不会这么对待客人。齐公子是我们的贵客,自然要以礼相待。齐公子,莫要生气,惜卿不多说了,菱儿琵琶拿来,待我为诸君唱这一曲《永遇乐》。”
琵琶在手,秦惜卿伸手一拨,琵琶发出的竟然非清亮之音,而是苍凉激越之声。座上众人立刻瞪大眼睛,意识到这一首的风格将有所不同。
秦惜卿五指飞弹,速度渐渐加快。琵琶之音由慢而快,由激越而澎湃,似大浪拍岸,又如黄沙飞尘,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金戈交鸣,人叫马嘶,杀声震天之感。众人听得心中震撼不已,在他们的印象中,还从未听过秦惜卿这般弹奏。这琵琶之声,颇有八面埋伏,塞外沙场的肃杀之感,让人心神震颤,心惊肉跳。
但接下来,更颠覆他们之前认知的是,当琵琶声戛然而止的时候,秦惜卿用一种他们从未听过的高亢肃杀之声唱了起来。“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这一声裂帛断金,直上云霄,一字一句,直刺众人耳鼓。众人脸上变色,心脏砰砰乱跳。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秦惜卿的歌声一直保持在云端之上,高亢之中有转折回旋,激越慷慨,如金铁之声。配合着琵琶的金戈之声,快速的吐字节奏,一气呵成。猛然间,歌声停歇,一片静寂。座上众人气的喘不过来了,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秦惜卿的最后一句低到极致,仿佛从地底之下传出的混沌之音,偏偏虽然低沉,但却又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句缓缓唱完,歌声中竟有呜咽之音,袅袅不散,久久不绝。
四下寂然,长窗开处,月色皎洁如水,照入船厅之中。远处,歌声缥缈,人声嗡然,宛如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响。非但不能打搅众人的思绪,反而加深了此刻寂寥的感受。
“好曲!好词!好歌艺!在下不知……该说什么好,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人颤声缓缓说道。
“是啊,这样的词曲……简直匪夷所思,绝妙之极。秦大家……当真是神人也。方公子这词,也是绝妙好词,谁人能及。”有人附和道。
掌声起,久久不绝。秦惜卿站起身来,连声两道泪痕宛然,全身像是失去了气力一般,扶着沈菱儿的肩头才能颔首行礼。
“多谢诸位。方公子,惜卿可没糟蹋你的词作吧。”秦惜卿道。
方子安双目炯炯看着秦惜卿点头道:“在下词作三分,惜卿歌艺谱曲增色七分,才有这完美之曲。在下衷心钦佩,不愧是秦惜卿,普天之下,寰宇以内,只有你一个秦惜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