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春闱大考已经过去了十三日,紧张的阅卷评定也进入了第十三天。
一般而言,大宋科举大考只设两名主考和若干副考便可,但本次春闱大考因为人数众多,故而一改往年之例设立了三位主考官,连同副主考以及参与评阅考卷的人员达到了二十七名。
朝廷要求一个月内公布科举结果,也就是所谓的放榜。但是,一般而言都会提前在十五日左右便可放榜。一来照顾举子们急切想知道结果的心情,不必拖延结果。二来,很多举子们远离家乡来到京城,在京城呆的越久,开销花费便越大。这对于绝大部分家境一般的举子都是沉重的负担。三者,阅卷人手足够的话也无需一个月的时间。那个限期只是给予阅卷者足够的时间,免得这为国取士之事变得仓促罢了。
主副考官和参与阅卷的朝廷官员们其实也希望早日结束这个工作。毕竟这大宋科举极为严格,所有考官和参与阅卷监考的官员们从命题敲定和身份任命下达开始,便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这便是大宋朝的锁院制度。其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为了防止发生泄露试题和杜绝科举舞弊案的发生。所有出题监考阅卷的官员完全被限制在贡院之中活动,严禁同外界有任何的接触。所以,在春闱前半个月左右,这些人便已经不能见任何人,一直延续到全部阅卷结束之后,期间长达一个多月时间。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是很难熬的,堪比是在坐牢一般。所以,阅卷录取工作早一日结束,他们便可早一日回家。这也是大考放榜一般提前十天半个月便完成的原因之一。
贡院进贤楼是此次大考的阅卷之所,一共三层的小楼,最上层是几位主副考官的住所,中间一层是主考官的阅卷商议评定的公房,而最下层的大厅之中,则是二十多名参与阅卷的官员们集中阅卷之所。
阅卷的过程也不复杂,但却工程浩大。第一步是进行试卷的誊写。为了杜绝在考卷上标记记号或者是字迹辨认上作弊,所有的举子答卷都讲会被统一用馆阁体正楷字誊写在专门的纸张上。一万八千多份考卷,抽调选拔来的五十名国子学太学的学子在专人监督之下没日没夜的誊写了三天三夜,才将所有的答卷誊写完毕,编号对照一致。这之后才正式进入阅卷环节。
阅卷自然不是主考官们亲自将所有的答卷都亲自过一遍,那岂不是要将他们累死。大致的流程是:主考官跟众阅卷官说明了每一场考题的大致思路,提出评定优劣的要点之后,便由阅卷官员按照主考们给出的阅卷思路进行初评。一万八千多份举子的答卷,在初评结束之后便会只剩下十分之一左右的优秀答卷,而这些优秀答卷才最终进入主副考官们的视野之中,进行更为精细的阅卷和评定。这其实才是最为关键和繁琐的一步。
初
评时,主副考官们在旁巡视监督,初评淘汰的答卷,主副考官会随时进行随机的抽查。每天都会抽查上百份进行复评,以防阅卷官员们遗漏和舞弊,或者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而故意作祟。每一份考卷上都有阅卷的记录,何人阅卷,何时阅卷,淘汰的理由为何,都将有详细的记录。一旦有明显的错谬,阅卷者将要被严厉追责,甚至审讯拿办。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种的举措,虽不能说完全能杜绝作弊和不公,但基本上能够保证整个科举的阅卷评定过程的公正,对绝大多数人是公正的,那便是成功的科举制度了。
进入阅卷的第十三天,初评已经三天前结束了。二楼三位主考六位副考在二楼大堂已经亲自阅卷三天。一千多份优秀答卷已经评阅过大半,再有一两天时间便将全部结束。这当中将会产生数百名幸运儿,他们将按照评定的结果分为一甲二甲和三甲,全部将成为入仕的幸运儿。
长条形的大桌案上,堆积着大量的誊写过的答卷。几名主副考官都在聚精会神的阅卷,读到好的文章,也会赞叹几声,互相的传阅欣赏品评一番。大多数时间里,万俟卨和汤思退两人交流的多,而另一名主考官史浩则是静静的浏览着答卷,不时用手中的笔在答卷上写下考评之语。毕竟就算是身为主考官,取谁不取谁也是要给出理由的,而非是纯粹凭着喜好。
天色渐暗,灯已经掌起来了。为了尽快结束评阅工作,今晚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混账!这答卷是谁评阅的?这样的大逆不道的文章怎么能让他过关?元忠兄,你瞧瞧这篇文章,简直大胆,这是对皇上,对朝廷,对秦相的无耻攻击!居然让过关了。”一片纸张翻动的寂静中,汤思退忽然恼怒的大声道。元忠是万俟卨的表字,他的话便是对着万俟卨说的。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都抬头看着他。万俟卨皱眉道:“汤大人莫激动,我瞧瞧。”
汤思退将答卷递给万俟卨,万俟卨接过去快速的读了一遍,眉头紧皱,抖动着那张答卷,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岂有此理。确实可恶,这样的答卷也能过关?立刻打下去。举子当中居然有这样的人,值得警惕啊。汤大人,看来有些事得加强警惕,以防这样的思想蔓延了。秦相说,许多人内心里存在和朝廷之策抵触的情绪,读书人中最盛,看来不是虚言啊。这名举子不但要黜退,而且之后要查出他的身份,看看这样的想法是谁灌输给他的,他是跟谁学的这些荒谬不道之言论的。”
“元忠兄所言极是,必要彻查!”汤思退道:“阅卷者也要查,让这答卷过关,这阅卷者也有问题。”
“对,也要查。”万俟卨捏着山羊胡子点头道。
那封答卷被万俟卨丢在了一旁的一大摞高高的答卷
之中,那是所有被筛选淘汰之后的答卷。躺在那摞答卷之中的答卷的主人们虽然过了第一关,但第二关已然被淘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注定。
评阅完手中的一份答卷之后,史浩的心情有些不太好。至今为止,他对举子们的答卷都不太满意。特别是最后一题策论上,关于中兴的题目几乎没有几个人敢于针砭时弊的,这让史浩很是有些失望。他出这道题的目的便是要看看现在的大宋举子对于大宋的中兴还抱有怎样的看法,能不能提出一些好的建议。同时也要看看,时间过去了数十年后,大宋朝对于中兴之望抱有信心,对于靖康之耻还难以释怀的人还有多少。是否已经忘了大宋的在不久的过去才经历的惨痛以及现如今苟安现状的事实。可是,他越是阅卷,越是心中失望心冷。
他在面前那答卷的文章后面用毛笔写了‘隔靴搔痒,顾左右而言他’的评语之后,站起身来将答卷拿起来,走到那堆被淘汰的答卷旁边,将手上的答卷摆了了上去。就在那一刻,他的目光扫到了下边一张答卷露出来一角,看到了那上面写着的几句话。
“……今虏酋庸懦,政令日弛,舍戎狄鞍马之长,而从事中州浮靡之习,君臣之间.日趋怠惰。自古夷狄之强.未有四五十年而无变者,稽之天时,揆之人事,当不远矣。不于此时早为之图,纵有他变,何以乘之。万一虏人惩创,更立令主;不然豪杰并起,业归他姓,则南北之患方始。又况南渡已久,中原父老日以殂谢,生长于戎,岂知有我!”
史浩读了这几句眉梢抖动,脸色大讶。忙伸手将那张答卷抽出,聚精会神的从头读了起来。一篇中兴论读完,史浩拍案叫绝,大喜过望。
“写的好,写的好啊。如此雄文,堪称绝妙。这才是此题中之要义。”史浩大声赞叹道。
万俟卨和汤思退都诧异的转头看着史浩,却听史浩诘问道:“这是谁将这份答卷都黜退了?这不是瞎胡闹么?这不是笑话么?”
万俟卨和汤思退都站起走了过来,一眼便看到那张用黑笔打了个黑叉记号的那张答卷。再一看文章,便是之前自己两人严厉批评说要彻查的那张考卷,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老夫和汤大人的决定,史大人,怎么?你有疑义么?”万俟卨沉声道。
史浩皱眉道:“你倒是说说这答卷哪里不好了?前面几篇写的中规中矩,后面这一篇中兴论却是精彩之作,言辞恳切,道理通畅,辞藻锐利,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这是我到现在看到的难得的好文章。不说可点前三,起码也在一甲之列吧。你们怎么给淘汰了?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万俟卨和汤思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恼怒。史浩大言不惭,居然敢如此指谪自己两人,那可太无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