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大船归来到现在,方子安一直没有机会跟万大海等人详谈,因为时间太过紧促,实在没有时间。而今日白天,万大海等人显然需要好好的休息,所以方子安也并没有打搅他们。甚至早晨跟自己一起回来的钱康,在路上方子安也让他在马车里歇息,不去打搅他。
但方子安知道,这一趟在路上显然发生些什么。梦想号船上的八桅断了数根,八面帆剩下了一面主帆而且破破烂烂。大船甲板上的很多装置都损坏了,船厅都歪歪扭扭要倒塌的样子,那显然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船上的众人下船之后喜极而泣的样子也应该不止是远航归来的成功的喜悦,其中还有或许还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这一点让方子安能够深深感受到。所以方子安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回程确实有些艰难,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成功的闯了过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方子安询问的时候,万大海的回答显得有些遮遮掩掩轻描淡写。
但是方子安却从其他人从欢笑畅饮的状态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的情形中知道,事实显然不是万大海说的那么轻松。一些船工的眼神中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端着酒杯拿着筷子的手都开始瑟瑟的发抖了起来。
“万老伯,说吧,说给我听听。我很想知道我这次冒险的举动给你们带来了多大的危险性。因为我要权衡未来的行为。”方子安坚持道。
刘老把头也道:“万老哥,你也莫遮掩。那艘船是我修复的,我知道它有多么坚固。从船只的损坏程度,我知道定是遭遇了可怕的风暴。你想隐瞒也隐瞒不住。”
万大海滋儿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笑道:“好吧,其实我并不想回忆海上的经历,但子安和富业老弟既然想知道,我便说说也无妨。那个……我们确实遇到了风暴,富业老弟,你该知道冬季的风暴有多么可怕,而我们遭遇了三次,就在短短三十天之内。”
“三次?”刘老把头惊得筷子都掉落在地上,他知道海上风暴的危险,一次已经难以应付,何况是三次。
“说起来,还得感谢富业老弟。这一次船上的侧鳍板真的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没有它,我们这次怕是要葬身大海了。还有那八桅帆,确实有用。我们启航时,冬季季风尚未起来,但凭着侧风,我们的速度一点也不慢。十五天不到的时间,我们便已经抵达了琼州以南的交趾国了。那比我们之前预料的还要快七八日。不管风向如何转变,这艘船总能借风到主帆上,加之起航时船只较轻,所以速度极快。半路上季风起,更是迅捷无比。实际上,我们从交趾国过占城抵达渤泥国阖婆国这段时间,除了挺靠港口买卖货物的时间,我们其实只用了九天。从阖婆过往西南抵达大食海的时间也只用了十日。船上的货物装满,所有的交易完成之后,那时才只是十一月下旬。算算日子,有近五十天的时间让我们回来。虽然我知道那很难,但已经比我预期的时间多出了五六日了。”万大海沉声道。
方子安惊讶不已,这比他和刘把头估计的时间要早了十日。之前自己和刘老把头的估计是,回程时间能有四十天时间,那已经算是很好了。因为回程无需挺靠港口,不用耽搁十日,所以虽时间过半,但实际上比去时多出小半个月的航行时间,所以应该足够。但按照万大海的说法,他们回程的时间近五十天,也就是说,去时一个月不到的航程,回来后用去了近两
倍的时间。
“回航逆风,但从大食国出来还不算太糟糕,毕竟侧风可用。季风自北往南,我们是从大食海往东北,利用右侧三道侧帆,还不算吃力。但是航行十日后抵达渤泥国和三佛齐国之间的狭窄海峡时,我们遭遇了到了第一场风暴。富业老弟你虽然没出过还,但你应该知道渤泥国以西的死人滩吧,那里是最为险峻之处。”万大海道。
刘老把头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渤泥国的死人滩我大宋船工无不闻之变色,那是西去大食海的入口,狭窄无比,海潮乱流险滩礁石密布,不知多少海船和船工饮恨于此。万老哥,你们在死人滩还遇到了风暴么?那岂非是祸不单行了。便是没有风暴,通过那片海域也是极为危险的啊。”
万大海呵呵苦笑道:“可不是么?当风暴迎头袭来时,我们正穿行海峡从大食海抵达渤泥海准备迎风北上。那风暴掀起的巨浪起码有几丈高,铺天盖地,简直如同地狱一般。我们根本没法躲避,事实上那里也没有可躲避风浪之处。没办法,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冲过去。风很大,浪很高,风雨里还夹杂着鸡蛋大的雹子,没头没脑的砸下来。浪涌来时,我们被抛上空中,似乎都能够得到天上的乌云。下落时,四周是四面水墙,高达七八丈。我们就像是被吸入了地狱深渊之中一般。大船被抛上抛下,每一块船板都似乎要碎裂成片片一般,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有那么一刻,我甚至都放弃了希望了。我以为我们再也回不来了。哎,我实在不想回忆那个时刻,太恐怖了。即便是我万大海,几十年来也未曾经历过那样的险境。”
万大海沉声说着这一切,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来,手指也微微的发抖。方子安的手也在抖,他从万大海的描述之中脑海中脑补处当时的画面。狂风暴雨,冰雹当头。四周海浪滔天,一艘大船就像是一片树叶随波逐流。那种绝望的感觉,岂是肝胆俱裂所能形容的。
整个大厅里的人都沉默着,经历过的船工们身子微微的颤抖,有的几乎要哭出来。那噩梦般的场景是他们绝对不想回忆的场景。是他们这一生也忘不了的梦魇。
“万大龙头真不愧是我大宋第一龙头,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要死在那里的时候,万大龙头却站在甲板上牢牢的把着船舵。我当时吐得七晕八素,苦胆都吐出来了。浑身没有力气,将自己用绳子绑在船厅柱子上才能立足,但就看到万大龙头还在全神贯注的把着舵。还有万铁柱万大哥,他也在,他站在老把头身后低着老把头的腰身,他把自己绑在了桅杆上。那一刻的情形我永世都忘不了。永远会留在我的记忆里。何为真英雄,万家父子便是真英雄。那种时候若无他们中流砥柱一般的依旧操控船只,我们便真的完了。”一片寂静之中,钱康沉声说道。
万大海闻言呵呵笑道:“钱老弟言重了,我老汉就是吃这口饭的,子安老弟请我出山,便是看重我操船的手艺,我拿人钱财,岂能不尽力?一条船上的龙头是什么,便是关键时候能把稳船舵的人,风平浪静的时候要把什么舵?要我这老家伙作甚?越是风急浪高之时,越需要把稳船舵,操控好船只,才能让船能够保持正确的方位。诸位都是船工和懂行船的人,当知道在风浪之中把稳船舵让大船保持方位的重要性。我所作的便是我该做的。至于我儿子铁柱,我是他爹,他当然不能不管我。没什么好说的。”
刘老把头呵呵笑道:“万老
哥这话说的虽然谦逊,但我却听到了一丝霸气。不用说,终于让你们撑过去了。”
“那还用说?不然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喝酒么?撑了约莫两个时辰吧,风暴变小,我们终于撑过来了。虽然人人精疲力竭,但是好歹船抱住了,伤了几个人,倒也没什么,都是被雹子砸伤的。我必须要说,富业老弟那两条侧板真是很有用,一般遭遇这种大浪,船只落下之后很难保持稳定,但是我命人将侧板全部打开,确实让船只稳定不少。若无那两条侧鳍板,我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万大海呵呵笑道。
刘老把头哈哈笑道:“我可不敢贪功,你说有用我很高兴,但再风浪之中,靠着两条侧鳍板怕是没有什么大用,主要还是你老哥得经验和操控。真叫人捏一把冷汗啊。”
方子安站起身来,举杯对万大海和坐在他身旁的万大海的大儿子万铁柱道:“子安敬你们父子一杯。子安无话可说,唯有钦佩敬重。”
万大海和万铁柱连忙站起身来,三人一饮而尽。
“然则闯过了这道风暴,后面还有两场,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船只在风暴之中必然受损,怕是越来越难的。我冒昧的问一句,风浪袭来时,船中货物若是抛掉一些是不是会好一些。满仓货物,岂非更难操控么?”方子安道。
“当然是空船更好办些,船只满仓,吃水也深,操控更为笨重。但我怎会抛掉这些货物,那可是我们此行的使命。你方老弟请我们出海买番国货物,我们反倒半路上抛到大海里?那岂是我能做出的事情。”万大海笑道。
钱康在旁叹道:“子安,我也请万大龙头抛掉一些货物,可是他执意不肯。我也是没法子。”
方子安微微点头,吁了口气道:“后面情形如何?”
万大海道:“过来这道坎,我反而有信心了些。大船经受了考验,我对船性也更加的熟悉了些。只是船只受了些损坏,让我有些担心。之后我们便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修理,希望不要在遇到大的风暴。幸亏这是八桅船,我们虽迎风北上,但是还是能够靠着侧风前行。我走的是之字型路线,这样便可以避免正面迎着风航行。斜向航行一日,在斜向往回航行一日,这样便可借助侧风而行。虽然两日只能行一日的航程,但是确实有效,起码我们在往回航行。”
方子安拍手叫绝,这就是老船工的智慧。在这个几乎完全靠着风力航海的时代,迎风而行是很难做到的,除非用人力。而万大海利用侧向航行的手段,用侧风之力行进,可谓是一项创举。当然前提是这艘船是八桅大船,可以利用一些侧向之风。
“占城以北,我们遭遇了第二场风暴,但是不算太大,我们还能对付。倒是琉球海峡的那场有些惊险。我们闯过来了,但是船桅折断,船厅都要塌了。船身也有破损。大伙儿齐心协力,奋力而为,还算老天爷保佑,我们回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船好,老天爷给面子,加上我们运气好。总之一切还算圆满,不负方公子重托就是了,倒也不用再提此事了。”
“再加上万老哥的手段,哈哈哈。”老把头笑着补充道,众人齐齐点头。
方子安沉吟不语,他知道万大海其实不愿回忆这些细节,后面两场风暴一定也是极为凶险,从船只的破坏程度便可知道。但此刻,这些已经无需知道细节。此时此刻,方子安对万大海等人钦佩不已,毫无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