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武十一年八月二十一号,星期天,天气:雨。
夏日的天空变脸很快,只是一阵忽然而起的风吹过,本来还算晴朗的天空顿时阴沉下来,却不是想象中的倾盆大雨,反而下起了细密的如毛细雨。
因为我和荷盼突然而来的谈话,已经打算对我们动手的风指长老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他静静地站在马车前,花白的眉毛挑了挑,脚步却已经不自觉停了下来。一剪门想要对付盗门已久,在这个内乱交加的时刻得罪这个由朝廷撑腰却能够插手江湖事务的麻烦部门只会让盗门更加危险被动。上一次来的只是一剪门的一个探子――也就是此时此刻那个马夫,他们自然有魄力和胆量把对方赶回去――甚至此时落雨城内的一剪门分部已经被盗门变相软禁。然而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位很可能和一剪门甚至吉亲王有关的大人物,别让风指长老杀了对方了,想要拒绝对方入城的想法都不可能实现。
但显然风指长老对于这位“大人物”的身份还是有些怀疑,我和荷盼的对话既是在透漏某些消息,却也不排除是故意吓唬他的目的。只是就任何人的常识来看,冒充一个一剪门的探子还有人会有胆量,可冒充一个和吉亲王熟识的大人物,借十个胆子恐怕也没人敢去冒充!
所他不敢冒这个险。而我赌的就是他不敢冒险!更赌他此时此地无法下台的尴尬境地!下不了台,就只有硬着头皮而上。而为了盗门的存亡,他迎难而上得到的唯一后果就只能是低头认输!
蹙着眉头抬头望天,眉毛已经花白的风指长老叹息一声,忽然开口道:“早在十几天之前,落雨城就已经开始限制人流出入,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江湖中人,只许出不许进,为了防止意外生,我们甚至还在五里之外的官道和各处道上都设置了哨岗。派了一些弟子亲自阻拦想要进入落雨城的人,不管是旅人还是有备而来的人,一律不得通过!如果碰到那些想要强行通过的人,我给出的命令是――要么你们死,要么带着他们的尸体回来复命。”这位老人到这里的时候,嘴唇边依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他低头,看着张桠楠,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长剑,接着回头看了看车厢内的我和荷盼,略一停顿后道:“你们杀了人,那总得要为此付出些代价的。”
“但是既然有一剪门的大人物在场,我们这些跑江湖的草莽自然不能莽撞,得罪朝廷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我们这些江湖汉子打闹,也从来没想过违背朝廷的意思。所以如果这位荷大人真的想进去的话,我们盗门夹道欢迎。”风指长老微笑着望着荷盼了头,然后扭过头对兀自站立在吊桥前的无雷长老道:“无雷老儿,我这决定你们无贼一支可有什么意见吗?”
“哼,招惹一剪门可是你们‘全偷’一支的事情,和我们这边没有一丁关系。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现在只关心这位姑娘和她那个看不起我的师傅。”无雷长老冷笑着回答,很干脆地和风指长老以及一剪门撇了个一干二净。
风指长老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老家伙,我们可是同门!”
“是同门!还是师兄弟呢。可是亲兄弟不都得明算账吗,我和你算的这么清楚,不证明我们亲近吗。”无雷长老嘿嘿一笑,像独自偷跑的狐狸。
“老狐狸,你果然还是只有那胆子。”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火气,风指长老不再理会无雷,转身朝车厢上走来。
“一剪门的大人请下来话吧。”走到车前,风指长老咳了一声,带着不怎么情愿的态度肃穆行礼道。
吐了吐舌头,荷盼忐忑地看了我一眼:“这下完了,人家要先礼后兵了。”
“礼的是你,兵的可是我。你怕什么。”我忍不住笑着对她道。
“怕你会死啊。”声嘟囔一句,荷盼钻出车厢,有些紧张拘束地对一脸恭谨的风指长老了头,跳下了马车。
“亲王殿下可好?”风指长老微微一笑,问道。看似试探,其实只是客套话,就算荷盼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答案,他也无法去求证。
“恩,一向很好。”了头,荷盼看了一眼远处的张桠楠,接着道“那位姐姐是我的好朋友,不知道长老可不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
话未完,这位一脸笑容的盗门长老袖袍一挥,无赖笑道:“刚才你也听到了,虽然我很想帮你,但是那位姑娘现在可不归我管。你要求情,该求他――”着伸手一指,远处的无雷长老脸色顿时变了:这算不算引火烧身?
看到荷盼面带紧张之色,风指呵呵一笑,指着张桠楠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位姑娘虽然年纪轻轻,本事却是不轻。无雷打得过她,伤却是上不了她的。”
吊桥旁的张桠楠一直都在和无雷长老做着无声的对抗,两人虽然谁都没有动手,但在二人身旁盘旋的落叶和无法稳定下来的尘土已经告诉人们一些不寻常的讯息。
天空中的长剑早已跌落倒插在两人面前的土地上,此时正随着那些灰尘和落叶微微摇摆着方向,剑柄处剧烈地颤抖着,一一地偏向张桠楠的方向。
虽然是沉默的对峙,但是无雷长老还可以抽空和风指上两句,一身玄衣的张桠楠却没有多余的气力去顾及我们这边的情况――细密的汗水贴着脸颊,虽不曾滑落,却分外清晰。
马车之上,我勉力挪动着身子,忍着伤口的疼痛终于让自己上半身靠在了车厢上,视野顿时舒服起来。只不过这份舒服很快就被一个阴影笼罩了。
也许只是轻轻一抬腿,也许根本就没有抬腿,风指长老就这么随着身下衣衫摆动的时刻出现在了马车之上。一双灰色的布鞋带着两片落叶轻轻踩在了车辕上。
“我之前就过,你们杀了我们盗门的弟子,那就要付出代价。一剪门的大人肯定不会杀人,而那位姑娘虽然杀人,却也有自保的本事。所以她们两个我都没什么办法。”风再次留恋地从风指的脚下吹过,带走那鞋面上的两片落叶,带走了荷盼的喜悦与庆幸,带来了莫名的恐惧和惊愕。
“长老……他是我的好朋……”荷盼焦急开口,却被老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打断了:“这位大人,请允许我们盗门保留应有的尊严!”直到此时,荷盼才有些明白我之前的那句“礼的是你,兵的可是我”是什么意思。
风指长老因为我和荷盼的一番对话而骑虎难下,但却不能真的杀了荷盼,也不能杀了张桠楠,但却必须有一个承受怒火的目标,一个让他可以下的台阶。
我就是那个台阶。
“看你衣着,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你的双手虽然很有力,很粗糙,但却不是常年习武带来的――而是经常做苦力活儿造成的。可能是个农夫,或者木匠,或者土工……既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现在这里也有些奇怪。但比起那两个人,我认为你是最不重要的一个。”风指长老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出来的话却凝聚着令人惊讶的洞察力和智慧。
“之所以跟你这么多,是因为我有这么一个很好的习惯――我习惯让人死的明白!你本没有错,但是和大人物一起出行,偏偏又惹了人命,还又偏偏让我们这些人碰上了,而我又偏偏不能得罪大人物,只能拿你这种人物泄愤。这就是你的错了。”风指长老着缓缓抬起了右腿,“错了,就要承受错事带来的后果。”
风吹落叶,扬起一地的杀意。我眯着眼睛,却已经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不要杀他!”荷盼忽然一声尖叫,涨红着脸庞阻止道,“他是个人物,却是我的病人。我不许我的病人死在我面前。”
妖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然后咬牙对风指长老道:“长老爷爷,这个人是师傅着我带来的……”
已经抬到腰间的右腿骤然一顿,风指脸上的笑容忽然间全都消失收敛了。也不知是因为荷盼的话还是因为妖妖的话,他凝聚了许久的气势瞬间溃败消散于风吹落叶之中。
“错了,就要承受错事带来的后果。”沉默良久,风指再次重复着这句话,似乎给我听,却又似乎在给自己听……
他凝眉望着我,没有了笑容的脸上只剩风霜和决绝:“所以我决定――赏你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