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过后,清晨的草原上,一眼望去,尽是嫩绿之色,一直连绵到了山边,才在山坡上变得更深色了一些。
微风吹动,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光影下泛放出五彩的光泽,然后随着细细长长的叶子摇曳的动作,慢慢滑落到了草原的土地上,泽润万物,细细无声。
而在这个清晨发出声音的,是早起挤奶的胡女的歌谣声,还有顽皮胡儿的嬉笑声。
木制羊圈的栅栏被推开后,几个年纪尚幼、披着羊裘的胡儿各自骑着一匹羊儿,就从羊圈了冲了出来,虽然后面传来了胡女的呼喝声,可是几个胡儿都笑呵呵地自顾自拍打着羊儿往前奔跑,赶往他们心中的目的地。
他们的手中还举着木制的小弓矢,一边骑在羊背上,一边嗷嗷欢叫着,就像英雄的父祖辈一样,仿佛成长为能够驯服烈马、驰骋草原的草原健儿了。
“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菟,肉食。士力能弯弓,尽为甲骑。”
这就是草原上健儿的成长法则,没有人会去教给他们法令礼节,也不会有人让他们去读书学字,那是部落中的贵族子弟才能够享受的待遇,至于普通的牧民,狩猎和游牧,弓矢和皮鞭,就是他们从眼下到今后生活的全部了。
这些胡儿骑着羊儿,奔走在广阔的草原上,寻找着他们心宜的猎物。
这一次他们看中的,是一群散落在草间的灰色麻雀。
这一群灰色麻雀扑哧扑哧地飞落到了草地上,它们时起时落,散落在这片草地上的各个地方,轻快地在能够掩藏它们身形的草间跳动着,时不时低头在草间寻找啄食着草籽。
忽然之间,一只麻雀突然身子一僵,将头耸立起来,微微侧着脑袋,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然后一个激灵,双腿一蹬,扑哧扑哧地扇动着灰色翅膀,往半空上飞去。
在它向上飞去的下一个瞬间,就有好几支木矢散乱地扎到了它刚才站立的土地周围,胡儿嗤笑同伴射空的杂乱笑声传来,惊扰了一大群受惊的麻雀,齐齐扑哧扑哧地往半空中飞去。
不过,这群麻雀很快就发现了胡儿们的小弓矢对自己的威胁微乎其微,它们于是又在距离胡儿不远的草地上重新降落,自由自在地散落在草间,继续跳动觅食起来。
胡儿们还不死心,继续催动他们胯下自顾自地啃着青草、行走得懒洋洋的羊儿,往这些麻雀降落的方向冲去,举起它们的弓箭,重新瞄准了草间的细小麻雀。
木制削尖的箭矢再一次落空,胡儿们看到再次惊起的麻雀群,又互相取笑着对方的箭法,他们仰头仰望着,等待着这些贪食的麻雀再一次重新降落。
可是这一次,这一群半空中的麻雀仿佛被真正惊扰了一般,在空中盘旋过了一阵子后,突然纷纷高飞,疯狂地拍打着翅膀,往更远的地方飞去,再也不在胡儿视野所及的周围落下了。
胡儿们惊讶地看着那些越飞越远的麻雀,挠了挠剃了头发的稚嫩脑袋,这个时候空中并没有捕食鸟雀的鹰隼飞过,为何这些麻雀竟然会惶然飞走,再也不降落觅食了呢?
草原上贪婪的的灰麻雀,难道也会害怕自己的弓矢了?
接下来,呼啸而来的答案,并没有让心中困惑的胡儿等多久,很快骑在马背上的胡儿们,就发觉了他们身下的土地在微微颤动,一股闷雷滚动的声音,从远方的天际传来。
几个胡儿不明所以地往与天边交接的远方山坡上望去,很快的,他们就发现了在深青色的远方山坡上,冒出了越来越多的黑点,而且这些黑点还在不断地增加,不断地扩大,直到了最前面的几面军旗依稀可见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啊——呜——啊——呜!”
这些胡儿们瞬间和麻雀群一样,意识到了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来临了,纷纷发出了惊恐的示警声,匆匆忙忙地赶起羊儿,往来时的部落方向,头也不回地逃去。
···
“吁——”
阎行策马山坡,在山坡上勒住了马匹,他身上的铠甲征袍已经被自己和汗水还有湿润的露水打湿了,一经停下之后,被打湿的征袍就再也飘动不起来,只能够无力地垂在了他的身后。
但是阎行并没有去管身后的征袍,他的目光所及,望向的是散落在远处湖泽边上的匈奴部落的毡帐群,匈奴人的毡帐在湖边散布得很开阔,虽然只有几千人马,但也连绵不绝有几里地之远。
也许是天明不久,许多匈奴人还未曾从昨夜的梦境中醒来,阎行一眼望去,并没有看到影影绰绰的匈奴人马,只有那些安静散落在湖边牧草间上的简陋帐篷。
看到这么一幕,阎行嘴角微微一勾,轻轻地笑了。
两天!
在到达了蒲子之后,这是他径直给甘陵、孟突等将下达的军令期限。
从再抽调一千骑兵、一千骑马步卒加入,到大军歩骑集结开拔,再到奔袭离石匈奴部落,他只给诸将两天的时间!
现在看来,两天的期限还没到,但是自己预想的突袭效果已经完全达到了!
一路上,三千骑兵、两千五百步卒马不停蹄,在提前派往草原的商队谍子的指引下,狂飙猛进,所见人马皆杀,直奔离石附近的于夫罗匈奴人马而来。
现下,该是一鼓作气,高歌猛进,一举歼灭于夫罗所属人马的时候了。
在阎行身后,甘陵、杨丰、鲍出等将的坐骑马头也露了出来,披挂整齐的甘陵拍马来到阎行的身边,低声说道:
“将军,徐、孟二君,已经各率两千歩骑,从两侧包抄过去了,现下也该是我等大军合围的时候了!”
阎行笑了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绛红色汉军旗帜,再看了看那些磨刀霍霍、跃跃欲试的军中将士们,终于举起了有力的右臂,向将士们发出了铿锵有力的号令。
“吹号!进军!”
···
“呜呜呜——”
在穹顶大帐中,被一阵陌生、一阵熟悉的号角声惊起的于夫罗拖着病躯,从自己铺着柔软羊绒的大床上挣扎着下到地上,自从单于庭大会之上,匈奴各部豪酋拒绝迎接自己返回美稷单于庭即位后,于夫罗就每每会在床榻上被自己的噩梦惊醒。
只是这一次,惊醒的他发现,现实中的梦魇,似乎也在向他扑面而来。
“来人!”
于夫罗只来得及将自己的旃裘披上,在腰间挂上了象征单于的金刀之后,就大呼小叫地往帐外奔走出去。
不出他所料,掀开了厚重遮风的帐门帷幕之后,于夫罗就看到了已经陷入到了混乱中的一幕,部落中的健儿慌乱地提着皮袴,穿着皮靴,携带着长矛短兵、角弓箭矢,或**着上身、或没有穿靴子,就从各自的帐中冲了出来。
老弱妇孺有的则慌忙地将牛羊重新赶入棚圈之中,并将栅栏牢牢系紧,防止牲畜受惊冲出,冲乱了自家的营地,有的则慌慌张张地为自己的夫、父牵来了马匹,捧来了弓箭、盾牌,有的则茫然无措地在营地中乱跑着,直到找到了自家的毡帐后,一声不响地闷头扎了进去。
于夫罗侧耳聆听,在部落营地外围,熬了一夜的匈奴哨骑的号角声,要么急促断续、要么戛然而止,那些陌生的号角,则此起彼伏地在不断接近营地。
多年刀头舔血的的于夫罗知道,外面来了数量众多的强敌,布置在营地外围的哨骑,已经在稍经接战之后,就抵挡不住,只能够艰难地且战且退,一面往营地方向撤退,一面不断地向营地内的众人示警。
这个时候,一队披挂整齐的单于亲卫也牵马快步地奔走过来,看到了这些强壮忠诚的健儿后,于夫罗内心的惊恐才稍稍有所收敛,但他还是局促不安地问道:
“袭击的人马是谁,屠各胡种?还是句龙部?”
这些日子,自从得知匈奴各部豪酋不接受自己妥协的条件之后,于夫罗就一直在担心北方强大的屠各胡种、句龙部,突然发兵来攻击消灭他的人马。
一个健壮的单于亲卫紧张地向于夫罗说道,答案出乎意料,而且从他的表情中,于夫罗看到的事情严重性,也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是汉军,是从南面来的汉军!
袭击,南面,汉军。
这些零散的线索拼凑起来之后,于夫罗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这些突然出现,袭击自己营地的汉军,只有可能是来自河东郡的,前来报复自己的河东兵马。
“该死的汉儿!”
明白后的于夫罗来不及悔恨,也来不及懊恼,他气急败坏地按住自己坐骑的马背,有些费劲地翻身上马。
他环视视野内的四周,在单于卫队吹响了号角之后,从各个帐篷中,陆续不断地有部落的健儿拿着兵器、牵着战马往单于大帐方向赶来。
他们在危机时刻,依旧会跟以往一样,不避生死,赶来保卫他们的匈奴部落的单于。
只是这些赶来的人马中,于夫罗看了一会,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弟弟呼厨泉,还有自己的叔叔去卑,他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气呼呼地吼道:
“呼厨泉呢,去卑呢,他们死哪去了!”
一名十夫长看到单于发怒,连忙出声答道:
“敌军来得突然,营地里一时无备,呼厨泉、去卑等大人为了延滞敌军的进攻,已经提前带着人马,冲出营地抵御敌军了。”
听到了去卑、呼厨泉他们还没有彻底丧失栾提氏一族的荣耀和勇气,于夫罗眉头松开,这才稍稍止住了这股莫名其妙的火气,他望着营地外面的方向,继而又收回目光,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朝着身边聚集起来的单于卫队、部落健儿,斗志高涨,大声鼓舞道:
“匈奴栾提氏的健儿们,敌人已经杀到了你们的跟前,他们就要夺走你们的生命,抢走你们的妻子牲畜,此时逃走就是将后背交由敌人随意砍杀,只有血战到底,才能够有存活求胜的希望。”
于夫罗一边说话,睁大的眼睛一边不断扫视,和视线中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交集,他要用自己的狼性激起每个人心中的斗志,他要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血战到底就能获胜的信心。
他仿佛重新获得了失去的勇力,径直大手一挥,猛鸷无比,指向不断有人马逃进冲出、还未来得及关闭栅门的营地通道方向,大声疾呼起来:
“我,天所立的匈奴大单于,将带着你们迎战面前的强敌,我们的战马将冲散敌人的队列,我们的刀矛,将会饱饮敌人的鲜血,长天生庇佑,匈奴健儿无往不胜,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