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回渊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他抬头望着被扶正抱在怀中已醉得不省人事的摇欢,又侧目看了看远去后模糊得只剩一个背影的神君,心里天人交战到他头顶的草叶都耷拉了下去。
前不久,扶正和仙界受玉帝派遣来的仙娥来邀帝君归天。
玉帝的意图并非只是有急事要寻帝君商讨,他的本意是要囚禁寻川回九重天外,不得再干涉三界之事。
他是神明,他只需要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即可。
至于摇欢,她是否承着这三界天地的灵脉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身死,哪怕魂魄不灭,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瑶池仙子。
当初昆仑山一战,弦一神君神陨,瑶池仙子灰飞烟灭,虽造了上古龙神,可在玉帝的诸伐下,她是仙界的罪人。
如若按照玉帝的计划,现在寻川神君已被请回了九重天外,不问世事。
而扶正,将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弦一。
至于摇欢……
有些问题不该问,也不能问。
玉帝虽未说这条因寻川才有机会得以重生的青龙该如何处置,但回渊相信,玉帝这种掌控着三界全部权利的掌权者,绝对不会给自己的统治留下任何隐患。
可计划只能是计划,是因为它有太多的变数。
寻川早料到会有今日,在破封印带摇欢现世之前,先有扶正灌醉星君在前,为的是以防星君观测到摇欢那原本该渐渐暗淡的星宿正在日渐发亮。
不料,这星君不知是喝了假的玉露琼浆还是酒量渐长了不少,竟比预计醒来的时间提前了些。
导致寻川还未妥善解决掉这些麻烦,安排好一切,摇欢便已暴露在玉帝眼中。
玉帝那自认为周全的计划执行到派遣扶正下界后,便再未顺利进行下去。
他知晓扶正是寻川在仙界为数不多的好友,留他在下界能够让寻川安心不少。只是他未料到,扶正平日里虽勾搭仙子宫娥的,但品性三观却端正得不行,并不愿背叛寻川。
下界见到寻川后,扶正便把自己所知之事悉数告诉了寻川,以防他一着不慎会被玉帝寻了空子,满盘皆输。
再者,还有一个最大的变数。
便是摇欢如今的身体里,寻川的龙骨。
寻川是神明,算他心情极好,剥下一片龙鳞要赠与他人,那旁人也得考虑考虑自己是否有福消受。
那经过天劫天雷考验过的身躯,岂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起的?
是以,玉帝挖空心思想的万全计划里,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谁会觉得一个灵魂残破的残魂能够归于神明的龙骨里?
谁又会知晓,这个本以美貌扬名三界的女子,才是神明最亲近的使者?
她的魂魄,她的气息,皆与寻川相近。当初寻川成神渡劫,又有她替他挡过雷劫。
如果这三界,还有谁能与寻川更接近,唯有摇欢。
她身承寻川的龙骨。
与寻川,生死同命。
而寻川,剥除自己的龙骨替摇欢改命,此种行为逆改天命,迟早会受到天道反噬。
这反噬可大可小,后果实在让玉帝难以估量。
他如今不止不能对寻川做什么,还要帮着他躲过这天道反噬。
他不能冒着仙界会再失去一个神明的风险,他不愿,也不能。
——
九宗门,弦清宫。
封毅抱剑立于门外。
他正对着后山,能从重重的树影间看到伫立在河中央的封妖楼。
楼顶屋檐如飞,劈盖着琉璃瓦,在定楼珠的熠熠光辉下,忽明忽暗着。
楼中有风,一阵一阵,如清脆的口琴声,呼呼作响。
他抱着怀中的镇妖剑,倦懒地又换了一个姿势倚靠在门柱前。
忽的,有风吹过。
那风声过耳,连带着屋内的烛火都飘荡了一下,一明一暗间,空中似有酒香掠过。
那酒香扑鼻,倒是比封毅所知的酒中更为香醇诱人。
但等他再凝神去嗅时,那酒香像来时那般,一点踪迹也没有。
封毅摇摇头,想着许是山上哪个不争气的小道士又在偷酒喝了,倚着门柱瞌上眼,丝毫不觉片刻之前,有人越过他,径直入内。
弦一正在殿中翻看古籍。
看着看着,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墙上那副近日才被得以重见天日的女子画像。
他夺舍林尘子之初,元神因数千年的飘荡早已脆弱不堪,不记往事。
他以为他是林尘子,他每日清晨便会去后山冥思,归来修行,日日如此。直到他在后山,点化了两个妖精。
其中一个,是雾镜。
那时他喜她,喜到不愿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他沉迷于她,却又只能恪守着修仙之人的清规戒律,哪怕只是每日教导她修炼,和她日日相对,他便已很满足。
这幅雾镜的画像,便是那时候提笔画上的。
画中女子五官清秀,如初初破开云雾的金乌,灿烂明媚。
黛眉如远山,那双眼,又似海上星辰,偶尔拢着云雾,偶尔清澈明晰。
他画的。
是当初,她灵智初开时,最美的模样。
只可惜没过多久,他的元神渐渐强健,再也不容许他装糊涂,突破层层障碍,把一切都摊开在了他的面前。
数千年无所依附的漂泊,早已让他心中仇恨如疯长的藤蔓。
他舍掉了最不舍不得舍弃的人,一心想要复仇。
这幅画被他深深的掩埋起来,藏在卷卷画卷之中,数不清已过了多久。
如今纸页也已泛黄,唯她如初的模样,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镌刻在他心里,这辈子,到死估计也剜不去。
殿内烛火忽得一晃。
弦一眼中的留恋和沉迷还未彻底隐去,便直直地暴露在了寻川眼中。
他的目光落在画卷中的女子上,微微有些诧异。
“你来了。”弦一从柔软的蒲团上站起,不动声色地避开他探究的眼神,垂眼收拾起眼中未来得及整理的情绪。
等他再抬起眼时,眼神清澈得似刚才寻川所见的全是幻觉一般,风过无澜。
“只是诧异,你与摇欢早已风雨同舟,如今竟还是撇下她独自前来。”弦一轻笑了一声,走到桌前,斟上两杯清茶,一杯端起自己饮入,另一杯则往寻川所在的方向轻推了推。
面上淡定若故,丝毫不见半夜闯入不速之客的慌张。
“不舍她涉险。”寻川信步走近,倒未拿起那杯弦一斟上的茶水,只是近看着他,开门见山道:“雾镜和辛娘呢,在哪?”
弦一抬眼看向他。
似是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在上界做你高高在上的神明,来掺和这些小事作甚?”
寻川沉默地看了他良久:“我并不想做神明。”
当年他压抑自己的修为,是因为他不想做这个神明。
他顾念弦一的感受,也不想此后和摇欢同居瑶池时,要受神明身份的束缚。
他深知,他心中只装得下一个摇欢,这天下苍生如何与他何干?
他可以是摇欢的神,却不想做这个心怀苍生的神明。
“是啊。”弦一自斟自酌,哂笑道:“我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却弃之如敝履。”
寻川不言。
他知晓弦一的执念,也能够理解。
如他执念于摇欢,无数次,他在心里揣摩。
若当初摇欢连那缕残魂都没有了,他是否会先成神再入魔?
这种永远不知道结果的念头到最终也没能得到答案。
因为他想象不了,没有摇欢,他会变成如何。
许是这样的沉默,让弦一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他放下手中杯盏,负手立于那副画卷前,抬手轻拂画中人的脸庞,那样的深情认真,似真的能触碰到她一般,轻柔得不可思议。
“雾镜已被我困入画中,你若要抢,我可不客气了。”他含笑回眸,手中画卷一收握于手心:“我于她的喜,不比你对摇欢少。”
寻川蹙眉。
刚才画卷收起前的刹那,他看到画中人双眸似含泪一般,定定地望着他。
当真如弦一所说,他把雾镜锁入了画中。
“你想将雾镜炼成法器?”
以魂炼器。
这种锁魂术通常都是魔道才有的术法,可即使是魔界,也对这类禁忌的术法避如蛇蝎,并不轻易动用。
弦一一哂,望着寻川的双眸似染了血般,渐渐变得鲜红:“唯有炼成魂器,她才再也无法离开。”
他倦了独身一人。
“她受摇欢精血滋润才有机会化灵,修行术法多年即使不能飞升,也总能肆意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这般强行锁魂炼器,逆天道,真是该死。”寻川手下法阵凝聚,周身隐隐有风声破空,竟隐有现在动手的趋势。
弦一仍立于原地,在周围卷起的风阵里,丝毫不惧地和寻川对视着:“你龙骨已削,神力大减,即使我为凡人,你孤身一人,恐怕也不能与我一战。”
他手持画卷,在越卷越大的风阵中,衣衫自舞,唇角却含笑讽道:“寻川,你是想再重蹈当年在昆仑山的覆辙吗?你以为,让扶正把摇欢送回九重天外便真的安全了吗?”
寻川眸色一沉,刹那间,杀气遮天蔽日。
脚下法阵金光频闪,风声中,法阵凝结而出的金龙,龙啸声直破九天,声震云霄。(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