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停,海棠娇艳。
顾南醒来时恰好是个清晨,窗户稍稍敞开,几许清风拂过殿内幔帐,层层叠起时带起角落熏香袅袅,和着窗外明媚晨光,清新雅致。
却是心字成灰。
顾南扯扯嘴角,垂下眼眸看着趴在床边的帝王,净若琉璃的眼眸染上杂色,苍白的手颤抖着抬起,朝着萧从瑜脖颈探了过去。
冰冷的指尖碰触到温热的皮肤,闭着眼睛的人一惊抬起头来,看到顾南时乌黑眼睛中光彩猛地升起,却又在看清楚他动作后瞬间暗了下去。
萧从瑜艰涩扯了扯嘴角:“……你醒了,还疼么?”
顾南放下手不再看他,靠在床背闭上眼睛,见他如此,萧从瑜脸上难得出现几分难过,很快又抑制下去,强颜欢笑道:“你昏迷了许多天,已经饿了,我这就去唤人为你做些吃的……你先好好休息,莫要……莫要想太多。”
榻上的人缄默不语,萧从瑜苦涩看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雕着云纹的朱红木门合上,须臾又被打开,哈士奇探头钻进来走到顾南榻边,蹲坐下去,沉默看着顾南。
听到声音,顾南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哟哈许久,嘶哑着声音开了口:“贺骁戈,是不是……”
哟哈没说话。
顾南看着他,喉咙动了动,颤抖着手打开个人面板,看到贺骁戈的名字已经变成灰暗颜色。
瞳孔猛地一缩。
哈士奇垂下眼睛,轻声开了口:“我去的时候,白虎营十三将还剩下七八个人,我把他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贺骁戈,射箭的人存折要他必死的心,还淬了钩吻毒,那时候依旧停了呼吸,我,我也没有办法。”
“没了……”顾南双眼无神,伸手握住脖颈处挂着的玉珏,喃喃低语一声:“那个说要带我回清河镇的人,没了。”
哟哈沉默看着他,许久,抬起身子爬上榻伸爪抱住顾南,无声安慰。
顾南握着暖玉,突然觉着特别想哭,眼珠僵硬转动几下,只有干涩。
多么疼。
多么疼。
顾南伸手揪着胸口衣服,难过的弯下身子,喉咙不断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疼到哭都哭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到现在,他终于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听到耳边顾南痛苦的声音,哟哈眼睛一热,往常总喜欢晃来晃去的尾巴此时也没了动静,伸爪搭在顾南手上,想说很多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到头来只能笨拙的拍着他,不住开口:“你别难过,别难过,别难过……”
顾南不断发出嘶哑的呜呜声,嘴唇蠕动几下,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哈士奇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咬紧牙将他撕扯自己胸口的手扯下来,眼眶发红看着他:“顾南,贺骁戈还等着你同他一起回清河镇,你忘了吗?”
等到中秋过后,我便同你一起回清河镇。
到那时,我愿为你洗手作羹汤,愿为你执冠绾青丝,你只要慵懒站在窗边朝我笑,一切就很好。
骗子。
贺骁戈,你个骗子。
顾南无力倒在榻上,双眼无神看着上方雕花床柱,哟哈靠近他,轻声开口:“他的身体被火化……陆戎带他回了大漠,宿主,他在大漠等着你带他回家……你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
顾南没动弹。
哟哈垂下眼眸在他身边趴下,伸出爪子轻轻放在了顾南手上。
有些事情,再难熬也只能熬下去。
没人能替谁承担什么。
庄和庆明四年,九月三,大晴。
窗外晨光微醺,惠风和畅。
顾南靠在榻上垂眸看着手中暖玉,眸色淡淡。前来伺候的宫人在门前看一眼,无声进来将冷掉的饭菜端走让御膳房重新做,一人来了又去,榻上的人却如没看到一般,从始至终头都没有抬过。
萧从瑜站在窗外静静看着他,眸色中晦暗与苦涩掺杂一起,分外揪心,看了许久却没进去,转身离去了。
夜里。
送来的饭菜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出去。
听到宫人前来禀报,萧从瑜眼眸闪了闪,起身去了寝宫。殿内灯火早已熄去,萧从瑜进去内殿燃上灯火,偏头,榻上人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萧从瑜走过去,只听呼吸也知道顾南没睡着,轻轻在床边坐下:“你恨我,也别跟自己过不去。”
顾南一动不动,双眼睁着看着眼前墙壁,沉默不语。
宫人送来温热饭菜放在桌上垂眸迅速退下去。
萧从瑜凝视顾南背影许久,声音艰涩:“你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帝王如此低声下气,眼眸中隐隐带了祈求,祈求过后又变成浓郁的伤心和绝望。
四周寂静无声,萧从瑜眼眸中仅剩的一点微弱光芒也终于消失不见,他颓然垂下手,刚想要再开口,突然看到眼前背影动了动,随即被子滑落,眉眼清润的人坐起来,下床走到了桌边。
萧从瑜看着他拿起筷子,那么一瞬间,眼睛突然有些发热。
只是这热度,转瞬间,便在看到顾南弯身呕吐时烟消云散。
萧从瑜大惊,上前扶起他,被扶着的人抬起头来,停止呕吐又剧烈咳嗽起来,一声一声犹如病入膏肓之人,平歇下来后抬头看向萧从瑜,脸色煞白双眼暗沉,只有唇角的血迹,灼灼到刺眼。
年轻的帝王目露骇然,颤抖着手想要触碰他唇边的血迹,手还未触及便被人抬手打开,顾南看着萧从瑜,嘴角尽是讽刺弧度:“你满意么?”
你满意么?
我怎么能满意?
萧从瑜后退一步,神情怆然看着他。
我想看到你如初见那年一般眉目清润对着我笑,为什么就不行呢?
看着他的模样,顾南突然笑起来,声音沙哑低沉,笑够了,仰起头对上萧从瑜的眼睛,一字一字开了口:“萧从瑜,你会逼死我。”
八个字,一笔一划,都是落入心底的刀子。
萧从瑜攒起手指,心疼到极致,嘴里都满是血腥味,热气无端从眼底升起,流露出眼眶时便变成脆弱的红色。
“你总是让我伤心。”萧从瑜看着他,眼角微微发红,血液沿着手心蜿蜒而下,落在明黄衣袍上分外刺眼。十指连心,原本是疼痛至极,他却只是生气麻木看着顾南,许久,垂下眼睛:“我知道你嫌我碍眼,我这便走了,你……”
他咬紧牙关,喉咙动了动:“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话说到最后,声音都颤抖起来,被他看着的人却还是沙哑笑着,一双眼睛越发乌黑深沉,里面的嘲讽怨恨不加抑制溢出来,浓的深沉。
眉眼清润的小大夫,总是喜欢弯着眼睛笑,回眸一瞥便是温暖颜色。
萧从瑜当初为这份温暖吸引,多少个日夜辗转逐渐变成执妄,可一步步走到现在,却是他亲手将那份温和抹杀在了一个雨夜。
登基四年手段凌厉的帝王,在这样的目光下突然觉着无所适从,他一步步朝着寝殿口退去,走到门边时再无法忍受,转头离开了昏暗寝宫。
身后,一身白衣的人静静站着看他离开,神情淡漠眼眸平静,之前的疯狂之色早已不见踪影。
御书房。
一灯如豆。
萧从瑜提着酒壶,眼眸已成朦胧之色,泛着微红。萧从景站在他面前看着他泛红的双眼,咬牙:“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难受……”萧从瑜睁大眼睛,苦涩一笑,低头将眼睛埋进衣袖:“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疼。”
萧从景伸手倒了茶水递到他手边:“喝杯茶先清醒些,你……算了。”
趴在桌子上的人一动不动,许久才直起身体,茫然看着前方。萧从景叹气,重新换了茶塞到他手里:“喝下去。”
萧从瑜握着茶杯,垂眸看里面褐色的茶水,低声喃喃:“这样的颜色,像极了他的眼睛……”
“可是你疼。”萧从景道。
“是啊,我疼……”萧从瑜低声说,手指握起茶杯,感受到手心灼热的热度,垂下眼眸:“就像这热茶一般,我想要它,于是紧紧握着,可握得越紧就越疼,疼了还是握着,慢慢的,慢慢的……”
他说着话,手指逐渐缩紧,直到咔嚓一声茶杯裂成碎片,刺入他掌心,红色沿着手腕迅速滑落。
很疼。
萧从瑜却笑了:“慢慢的,直到他变成碎片,刺入掌心,疼啊,多么疼……”
血液已将他的袖口染成赤色,萧从景瞳孔一缩,看着萧从瑜逐渐握紧手中碎片,心惊胆战却不敢动,颤抖着声音问:“既然疼,为什么不放开呢?”
“放开?”萧从瑜低声重复一声,声音喑哑:“不能放啊……不放,它刺在我手心里,虽然疼但还能忍受,可如果放了,它会扎到我心里面,到那时……”
萧从景一愣。
萧从瑜抬起头,朝着他笑起来:“……我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