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黄昏,天空像突然打翻的砚台,墨汁飞快的晕染开,覆盖刚刚满眼的橘红,黑色的浓云挤压着天幕,沉沉的仿佛即将直坠而下。
狂风席卷漫天的沙尘树叶,咆哮着奔腾着滚滚而来。苏锦急忙合上菱花窗户,拾起被风吹落的宣纸。四个梳大辫子的小宫女,长得跟嫩绿的水葱似的,一溜烟的进来点亮宫灯。
紫檀木龙案后,康熙龙颜带笑,津津有味的阅读书籍,手不释卷、沉醉其中,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苏麻笑瞥了天子一眼,亲自端着一盏宫灯,来到书房东北角的书桌旁。
那是一张比龙案小三分的书桌,用上了年头的红木精细打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书籍,属于陪读的苏锦姐妹。苏麻偏头端详宣纸上的字,神情带着丝骄傲,“妹妹最近进益很大,这字已经略见风骨了。”又取笑了一句,“看来这一个月的字帖没白临呀。”
毛笔是苏锦的硬伤,她苦练了数年,终于有了点小成就,心头不免小得意。闻言便展开矜持的笑,恰如破晓的一米阳光,饱含生机与希望,“姐姐谬赞了。”说着朝苏麻眨眨眼,笑的意味不明,“伍先生的字才是真的好呢,连咱们主子也赞不绝口!”
她们姐妹凑在一起唧唧喳喳,说着女孩子的悄悄话,魏东亭倒被冷落在一边。好在他自诩心胸宽大,也不太在意这些事情。
小九子弓着腰进了门,左瞅瞅右瞅瞅,把魏东亭往旁边一拉,声音压得低低的,好似沉闷的天气,“索尼大人病重了!魏大人你看看,”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章,“奴才什么时候上奏好?”索尼是太国丈,重病是个大事,可他又不敢打扰皇帝读书。左右为难,便寻平易近人的魏东亭讨教。
“你这小子!”魏东亭没好气的拍了拍他,“把奏章拿着,跟我去回禀皇上。”
小九子便跟在魏东亭身后,恭恭敬敬的举起奏章,“启禀皇上,索尼大人病重。”
康熙霍然变了脸色,立起身来问道,“怎么样?”昨儿索额图就先给他交了底,说索尼这回是真病得厉害,所以他派了小九子去慰问。
“只怕不好呢!”小九子叹了叹,眼圈有些发红,“索中堂病的不轻。太医说便是今天的事儿了。老大人精神看着还好,他自个儿说是回光返照,说临终前想见皇上最后一面……”
臣子病重,皇帝御驾探视,是臣子的殊荣。索尼的话说到这份上,康熙心中只能叹息,自己时运不济,索尼一去,鳌拜便要故态复萌了。意兴阑珊道,“东亭备轿去,朕要去索府探病。苏麻,换微服。”
“!蔽憾ご蛄烁銮В刮雌鹕恚慵u踊呕琶γe芙矗丝滴跛ヒ蝗恚盎屎竽锬镌诠趴诤蜃牛凳且胫既ニ鞲绞印!
康熙回内室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的挥挥手,“准了!”
索尼府邸坐落在丰宜园玉皇庙街,康熙乘一顶四人小轿,魏东亭骑马随行,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到索尼府邸。
似是料得康熙御驾降临,索府中门大开,魏东亭上前一说,那门房便立马去通知索额图。索额图三步并作两步而出,伏地叩首道:“不知主子亲临,未曾远迎,奴才罪该万死。”
康熙搀起索额图,这位可是国丈,“不知者不罪。索中堂忠心为国,朕今日特来探视。传令家人不要走漏风声。”
索额图张张嘴,欲问皇后,又若无其事的吞下了话。康熙一眼看穿他的心事,却装作什么都不懂。皇帝单独来探病,是功臣的荣幸,若是帝后同至,便是给皇后做脸了。康熙却不想把皇后的胃口养大。
几人到了后堂,康熙和索额图进屋,魏东亭留在门口警戒。
索尼昏昏沉沉的卧在床上,听见索额图呼唤,“父亲,皇上看您来了。”索尼半张开浑浊的眼,四处搜寻皇帝的身影。
康熙忙上前拉着索尼的手,“中堂。”
“皇上,皇上。”索尼处在弥留之际,声音低哑的不成样子,双目也已经无神了,整个人就像枯败的大树,了无生机。“老臣提着一口气不肯走,就是在等着您哪,皇上,老臣等着您哪!”灰白的双颊划下两行老泪。
康熙见状不由心酸,眼眶也有些泛红,“朕就是用尽天下的名医名药,也要让你好起来。”
索尼的眼睛像是看着康熙,又像是看着虚空,其实已不能视物了。他蠕动几下嘴唇,吐字艰难,似要耗尽所有生命力,“谢谢皇上,老臣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说吧,朕听着呢。”说着俯耳过去。
“大清立国不久,皇上应当先求稳定,后图发展。眼下,眼下大清国有两大隐患——朝廷里呀,鳌拜结党篡政;西南边,是吴三桂称雄。皇上一定不能让他们相互勾结,对这两派势力一定要,要分而治之,先掉除鳌拜,再分解吴三桂。皇上,您可要内紧外松啊,积聚力量,等待时机,万万急不得呀。老臣本想帮皇上完成大业啊,可惜天不假年,老臣来不及啦。”一段话说的磕磕绊绊,气息断断续续,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康熙为他顺了顺胸口,“索中堂的良言,朕记住了。”
索尼扯出僵硬的笑,偏头叫儿子,“索额图。”
“哎,父亲,儿子在这儿。”索额图忙过来听索尼交待遗嘱。
索尼吃力的吸口气,缓和了半晌,才开口:“你要记住啊,咱们索家,生是大清的人,死是大清的魂。我死之后,你应当代我尽忠皇上,不得结党营私,坏了我的志向。如果你违背了此训,他日阴曹地府之下,也不得与我相见。”
索额图听到父亲的训示,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下,声音带了哭腔,“儿子都记下啦。”
康熙也满怀凄楚,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索尼有一定的私心,但他对索尼的遗嘱不是不感动。可为君者,心灵本就要坚如磐石,不能留一丝弱点。
索额图和康熙合力将索尼扶起,听着索尼喃喃喊道,“皇上,皇上。”语气满是留恋不舍与乞求。
君臣几年,康熙懂索尼的心思,无非是要他善待索家罢了。这时,魏东亭在外禀道,“主子,皇后娘娘来了。”
“快请她进来,索大人挂念着她呢。”康熙吩咐道。
索尼感激的看一眼康熙,拉着疾步奔来的孙女,如释重负的长长叹息一声,双眼一闭,双腿一蹬,这便与世长辞,走上了黄泉路。
“中堂,中堂!”康熙见势不对,忙晃了几晃索尼。伸出手往鼻孔一探,才发现他已经断了气息。“中堂,你好走……”
“父亲!”“爷爷!”索额图与赫舍里氏顿时嚎哭出声,悲痛难以自抑。
康熙毕竟才十四岁,失去左膀右臂般的忠臣,感到五内俱焚,强忍着哀伤放下索尼的遗体,拍拍索额图的肩膀,“索大人节哀顺变,如今好好操办索中堂的身后事要紧。”
赫舍里氏用帕子拭了眼角,“啪”的跪倒在康熙面前,含泪哀求道:“皇上,求皇上恩准臣妾送爷爷走最后一程。”
“唉。罢了罢了。”康熙弯腰托起赫舍里氏,“皇后一片孝心,朕若不答应,岂非不近人情?如此,朕准你今日留在索府,明日再行回宫。”
“多谢皇上,臣妾恭送皇上。”赫舍里氏朝康熙磕了个头,目送康熙离开。
魏东亭跟在康熙身后,劝慰他,“皇上不必太过伤怀,索尼大人年近七十,也算是喜丧了,如果伤了龙体,索尼大人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稳啊。”
康熙摇摇头,回首看了眼匾额上硕大的“索府”二字,“索尼这一去,朝廷失去了肱骨,鳌拜怕是又要张狂了;而索家子孙,索额图比起索尼,可是差太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