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利桑德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栗。
雨水冲掉了憔悴小脸上沾染的血液,那是从米尔娜的动脉里——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前一个被巨魔献祭的学员——喷溅出来的。
米尔娜就倒在祭台的旁边,娇小的身体像无用的破麻袋一般被丢在那里不管,微微抽搐着。被雨水打湿的浅紫色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那双圆瞪的漂亮大眼睛却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气,血沫仍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嘴角涌出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艾利桑德闭上了双眼,她哭不出来。泪水早已在这半个月的惨痛经历中哭干了,现在的她只有麻木。接连的折磨,已让她对死亡没有任何感知,仿佛那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词汇。
她很疼,身上的淤痕、被绳子紧紧捆缚的手腕、昨天因为试图反抗被一个巨魔狱卒用木棍打中的小腹……全身上下都疼。疼得连小口喘息都变成了一种艰难的动作。
但她不解。
巨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这半个月是她人生中最惨痛的经历,在基础魔法学院的结业实践课程中,纳尔森教员带着他们到城郊进行魔法实践。结果突然有巨魔出现,把所有学徒都抓到了祖达萨,还杀了一直对艾利桑德视如己出的纳尔森教员,。
巨魔折磨他们,强迫他们说出魔法的秘密。只有十几岁年龄的他们哪里经历过这些?全都被吓坏了。
发现他们根本不懂太多后,巨魔干脆开始用邪恶的巫毒魔法抽取他们的魔力,不断有人死去,而且巨魔每天都会带走几个,被带走的人再也没回来过。
整整一周,他们都在恐惧和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度过。直到今天被送上祭台——这些野蛮巨魔要把他们献祭给那些同样野蛮的洛阿神灵!
艾利桑德脖子一疼,一只强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脖颈,一把把她按到了祭台上,让她的脸蛋紧紧贴住了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祭台。
突然……
她感到脖子上一凉,所有细细的绒毛都倒竖了起来……
是一把散发着无穷寒意的匕首,贴住了自己的皮肤。她想要反抗,可娇小无力的身体怎么都挣脱不了那只铁钳一般的大手,反倒引发了身后巨魔残忍的笑声。
我要死了么?
应该不会很疼的。再疼也不比巨魔的巫毒抽魂法术疼。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呀?
哗啦啦……
雨还在下。
看着米尔娜失去温度的苍白脸庞,艾利桑德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父母。
不,他们都死了,老师,同学……
都死了。
家?
对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了。
我将孤零零地成为巨魔的最后一个极品。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咔!
一道几乎震破耳膜的惊雷在暴雨中炸响,眼前亮如白昼,刺痛了小艾利桑德的双眼。
哐啷啷……
脖子上的寒意消失了,那把匕首好像掉到了地上。艾利桑德觉得身上一轻,从背后按住自己的巨魔也不见了,一声尸体倒地的沉闷声响紧随其后。
而捆住手腕脚踝的绳子,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
发生了什么?
艾利桑德想挺直身子看看,但一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就绝这个心思。她会受到背后那个巨魔的又一次重击,然后再次一被粗暴地按在祭台上……
但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她用疼痛难忍的小手撑住台面,试探着直起身子,努力揉掉眼睛里的雨水,向前看去……
艾利桑德看到了一道瘦高的身影。
在漫天雨幕中,他面向自己而站,不断有雷霆闪电从天而降,照亮天地,却没有照亮他的脸。视野中的一切,都宛若定格播放的魔法影像,在艾利桑德的视线里留下了道道残影。
余光中,她看到了乱糟糟向这边跑动的巨魔,成群结队的巨魔向这边跑来,还有许多祭司一脸惊恐地望着那个人,手脚并用地向远处逃离……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来吧,我带你回家。”
咔嚓!
又是一道瞬间照亮天地的惊雷,一片惨白的背景中,这道瘦高的身影与周遭事物形成鲜明对比。艾利桑德只看清了……
那只朝自己伸来的宽大手掌。
回家?
她不由呆住了,下意识把满是淤青伤痕的小手,放到了那只大手里。
他的手……
很温暖。
是这冰冷暴雨,是这残暴的巨魔城市,是这惨痛欲绝的半个月中,唯一的温度。
希望的温度。
大手缓缓握紧,灰暗的世界瞬间恢复色彩,就如同有人在一张已被灰暗和绝望侵蚀的千疮百孔的黑暗画卷中不断填入色彩。远方连绵不绝的群山恢复了盎然,裹着松油在雨幕中哔啵燃烧的火把映照着凄惨的仪祭场地,一具具低龄学员的尸体,仿佛在诉说着巨魔惨无人道的残暴行为……
艾利桑德撩开贴在前额的碎发,抬头看他。
他穿着火红色的法袍,瘦瘦高高的,有着白皙的皮肤。五官很深邃,平和的双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雨还在下,漫天的雨幕中,艾利桑德恍惚地发现,这个身影渐渐与与记忆深处父亲的模糊印象重合在了一起,在他身上,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艾利桑德拉住他的手,迈过祭台扑进了他的怀里。
在他身边,没有雨,也没有血腥。
艾利桑德几乎一下子就被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温暖气息所包裹,如同坠进了温暖的天鹅绒大床。她将小脸深深埋进了那宽厚的臂膀,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莫名熟悉的气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遍体鳞伤的疼痛,长达半个月的折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因为她找到了家。
艾利桑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的嗓音,在这肆虐的雷霆中无比清晰,直入云霄。
……
“好了,都过去了。我们这就回家。”安格玛轻声安慰,温柔地拍着小艾利桑德的后背。温暖的太阳井精华顺着他的手掌,进入了女孩的身体,修复着那些折磨所致的伤痕。
过了一会,女孩的抽泣渐渐平息了,呼吸也转为平稳,就这样在安格玛的怀抱里睡着了。
她太累了。
半个月的摧残,即便是坚若磐石的成年人也受不了,何况一个只有十几岁,心智远未成熟的小姑娘呢。
安格玛知道,即便自己不出手,巫毒仪式也会因意外中断,艾利桑德不会死的,相反最终还会被潜入祖达萨的皇家法师救走,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成为苏拉玛城的下一任大魔导师。
但安格玛就是没办法看着这个小女孩多受哪怕一丁点的苦。三个月前,初次见到受苦受难的艾利桑德时,他便惊讶于自己心底居然对这位因被自己救下而深深依赖着自己,尚处于年幼时期的后夜之子大魔导师萌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感。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如同自己即将在上古展开的,提前接触并指引一个个后世至关重要的英雄人物,在不影响主时间线存续的前提下为未来那场战争做好准备吗?
不,这样的理由显然无法说服自己,更无法解释心中的那股莫名的情感。
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没有理由的喜欢。
安格玛低头看向怀中满是伤痕的小脸,她睡得很甜,甜到根本不像是处于巨魔的环绕下。眉宇展开,嘴角还挂着微笑,好像梦到了什么让自己倍感幸福的事情……
他不由微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难以言喻的归属感,一种被人依赖的……
幸福感。
但这幸福,却被突如其来的异动打断了。
一波迅疾的投矛雨破空而来,锐利的矛簇划破空气发出嘤嘤锐响,倏然而至……
安格玛脸色蓦然冰冷下去,所有的投矛在半空中轰然爆碎。无形而至的巫毒诅咒虽然没有起到半点应有的效果,但也被敏锐的小艾利桑德感知到了,不由哆嗦了一下,本已恢复平和的脸上重新出现恐惧的神色,显然是因为受到了太多同样法术的折磨,而对其畏惧不已。
安格玛心里腾起无名怒火,一边安抚着小艾利桑德,一边将其拦腰抱起,转身看向了围拢上来的巨魔,眼中有怒意凝聚。
刚刚他驾驭着雷电降临,杀死了艾利桑德身边的十几名祭司和助手,引发了巨魔的惊慌。围观的巨魔平民早就作鸟兽散,显露出了占地范围极广的祖达萨中心仪祭广场。
卫兵们已经在望台上观摩整个祭祀仪式的赞达拉首领哈孔大王以及众多洛阿首席祭司的指挥下包围了上来。
被安格玛目光一扫,哈孔大王觉得心中有恐惧淌过,这种强烈的情绪源自自我保护的本能,是每一名赞达拉君王都要经受的考验。熟知自我,才能熟知战斗。他年轻时在森林里遇见无比危险而又强大的古老猛兽时,便会产生这样的警觉。
这个打断了仪式的强大异族法师究竟是从哪来的?
周遭的洛阿首席祭司们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个为了救人而来的法师实力很强。刚刚那记瞬间夺走十几人生命的雷电攻击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不管他是谁,都已经亵渎了神圣的祖达萨圣城,亵渎了所有为巨魔提供伟力来完成这次仪式,并在洛阿神灵之园中远远观望仪式进展的洛阿神灵们!
哈孔大王咬了咬牙,悍然下令道:“杀了他!”
皇家卫士们立即发出一声呐喊,手持长矛短剑结成整齐的阵型冲了上去。而那些供奉各大洛阿以换取力量的祭司们,亦是循着那人的气息降下了巫毒诅咒,变形师们在一阵痛苦的低吟中化身迅猛龙等各原生形态,紧随在皇家卫士身后。
在这一瞬间,时间凝滞了。
所有巨魔都惊讶地发现,一道划过天际的闪电被定格在炽黑相间的雷云里,雨水居然也停在了半空。被引为驭兽的驯服恐龙莫名惊恐起来,挣脱驯兽师的锁链,疯狂地向远处逃去,就仿佛仪祭广场中央的那个瘦高身影是恐怖的魔鬼。
毁灭性的力量,正从周遭汇聚而来。
“什么!?”察觉到这股能量的哈孔瞳孔一缩,猛地站了起来。他四周的各大洛阿首席祭司们也急忙喝退手下,试图打断对方的攻击,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升空而起的安格玛周身不断浮现出跃动的电光,双眼内惨白一片。衣袍鼓动间天地鸦雀无声,唯有愈发猛烈的雷霆之音连绵不绝,摄人心魄。
“生存的最大阻碍并不是弱小和无知,而是……你们的傲慢。”安格玛的声音滚滚传开。
话音一落,闪电轰然爆裂开来,磅礴的伟力席卷了宏伟的圣城祖达萨。围攻上来的巨魔卫兵和变形师只觉得双目被炽烈的白芒短暂刺痛了一下,就人事不省地倒了下去,在雨水汇积而成的小水洼里麻痹的抽搐了起来。试图使用巫毒法术攻击他的祭司,全都发出一声惨叫,抱着脑袋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在安格玛的怒火中,数以百计的士兵、祭司因此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地面扬起狂风,仪祭广场上的祭坛、圣殿和支起遮蔽祭品的篷布被接连吹翻,成吨重的洛阿宛若没有任何重量般,被抛到了远方。
而这,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怒火宣泄。这一幕惊呆了望台上的巨魔。看着半空中那道雷电环绕的身影,他们发现自己的敌意原来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哈孔大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为此懊悔不已。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凡人,而是一位神祇,一个巨魔尚未知晓的洛阿!
而我们……
居然愚蠢到攻击并触怒了这样的存在?这等强大的存在,是不会容许凡人挑战自己的威严的。
倒地不起的数百名皇家卫士,是哈孔手下最精锐的士兵。而望台上十几名各洛阿神灵的首席祭司,以及来此观摩巫毒仪式,生活在祖达萨里的各中小部族首领,加在一起,也绝对无法抵抗这位执掌雷电神力的洛阿的怒火。
只要祂起心动念,一旦下一次攻击降临,恐怕所有人都要死在那漫天的闪电之中。说不定,连存在了六千年的祖达萨都会被毁灭……
这究竟该怎么收场?哈孔眼角的余光瞥到,沙德拉的首席祭司居然在瑟瑟发抖。
“住手!”
远方传来一声大吼,轰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地不断震颤,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向这边狂奔而来。
不一会,庇佑着赞达拉部族首领血脉的莱赞,最强大的洛阿之一出现在了城市里。这头硕大无朋的魔暴龙身后还跟着从洛阿神灵之园以及各自的祭坛赶来的狩猎之王贡克、低空飞翔的天空之主帕库等多名洛阿神灵。
不止他们,极短时间里,位于赞达拉群山的洛阿就赶来了一多半,围在仪祭广场外,如临大敌般地看着半空中那人。
所有巨魔都松了一口气,洛阿们来了,那就没事了。
祂们是庇佑着巨魔族群的自然之灵,不会允许这个外来者在此横行无忌的。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洛阿们的眼中居然有着十足的忌惮之意。
似乎……他们也在怕?
“外来者,你是谁?”莱赞代表所有洛阿,发声问道。
安格玛淡然地莱赞,回答道:“你可以称我为‘先知’,自然之灵。”
先知?
这是一个很有重量的尊名……哈孔大王想道。
莱赞看向他怀中的艾利桑德,极为诚恳地低下了硕大的头颅,“我能看出你很重视那个暗夜精灵女孩,请允许我代表巨魔向你致歉。他们只是想借助这些暗夜精灵体内的魔力找寻抵抗卡多雷大军的办法。我想这是一个误会,你可以带她离开这里。”
巨魔都是一愣,素来以威严勇猛著称的君王洛阿莱赞,居然在向这个外来者示弱?他们想也不敢想,这简直不可思议。
安格玛冷冷瞥了哈孔大王一眼,哈孔顿时汗毛倒竖,无法呼吸。
等安格玛移开目光,再度转向莱赞后,赞达拉首领脱力倒地,跪在地上大口喘息了起来,连怎么被人扶起来的都不记得,满脑子只记得那个宛若亘古长存的灭世猛兽一般的骇人目光……他知道莱赞为什么会示弱了。因为洛阿与祂的差距,就如同凡人之于洛阿,两者间存在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祂是真正的……
神祇。
“莱赞,我想怎么做,并不需要你的允许。”安格玛淡淡说道。
“我为我的不当言辞道歉,外来者。”莱赞保持着颔首的恭谨姿态,就像没听到这句话里的轻视意味一样。
这下不仅是哈孔,连那些麻痹不起,神志却保持清醒,时刻感受着雷电缠身的痛苦的巨魔,以及众多中小部族的首领也都察觉到了异常。面对这个外来者,他们虔敬奉为神灵的莱赞示弱了——哪怕在附近还有近十余位共进退的洛阿!
这……
“我本可以让你们百倍偿还这个女孩受到的痛苦,”安格玛的声音缭绕在祖达萨上空,所有城中的巨魔都听到了这道庄严肃穆的嗓音,配以雷霆暴雨,宛若末日降临前的死亡审判,“我不这么做的唯一原因……”
“只是因为你们并非是我的敌人,也并非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记住这一点——”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最大阻碍,傲慢才是。纵使祖尔帝国有着辉煌的过往,在浩瀚的时间长河中,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径直劈中了祖达萨最高耸的金字塔型圣坛,引发了连锁倒塌,赞达拉部族由纯金打造的部族标志混着倾颓的土石顺着斜面滑落而下,弥漫而起的尘烟,很快就被从凝滞中恢复的暴雨洗刷一空……
“这就是我的警告。”
随后,安格玛缓缓消失在了雨夜的闪电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