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帆远破天荒早退,他由衷地感到心累。
这一天特别漫长,太阳永远也不会落山似的。
风吹乱头发,他开着敞篷跑车疾速驶向郊外。
群山层峦叠嶂,湖泊烟波浩淼。
扬帆远下车,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
脸半隐在淡蓝色的烟雾后,神态迷离困惑。
他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考虑。
留下孩子或者……
非此即彼的想法令他寂寞。
她说得对,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法,他们只能选择将伤害降到最低。
扬帆远转身上车,摁熄烟头,丢进烟灰缸,烟雾寂寥消散。
当人感到彷徨时,家是最甜蜜的召唤。
扬家大宅内,后厨房比往常热闹忙碌。
“帆远和扬先生今晚都回家吃饭,一家四口好不容易聚齐了,老太太吩咐多准备几道菜。宫保虾球和红烧鲳鱼别忘了做,都是帆远跟杨先生爱吃的!”,徐阿姨笑着说。
“好嘞”,厨师老郑笑呵呵地颠勺,炒锅嘭地窜起火苗,吓了徐阿姨一跳。
热菜热汤端上桌,凤姑舀了勺虾球放进扬帆远碗里,“来,给我大孙子补补身体,多吃点,你一个人住外面,饥一顿饱一顿,吃饭没个正点,还是搬回家住吧!”
扬帆远冲奶奶笑笑,低头吃饭。
扬振民替儿子解围,适时插话,“我听说你们事务所接了老洪的酒庄项目?”
“嗯,我们的建筑方案设计中标了”,扬帆远抬眼看父亲,“你没替我向洪伯伯递话吧?那可是对t&s实力的严重低估,我们事务所压根不用走后门!”
有位富爸爸无疑对事业起步大有好处,人脉关系都是现成的,端看你能不能收为己用。
扬振民满意地点点头,“基础替你打下了,发展还得看自身。你接酒庄项目的事,还是老洪告诉我的,他说特别欣赏你们的设计方案,夸我虎父无犬子!”
凤姑竖起耳朵,模糊记得老洪家有俩孩子,小的那个是姑娘。
她朝儿媳妇猛使眼色。
金铃子看婆婆眼睛抽筋一样,频频瞥自己,她揣摩了会儿,恍然大悟,“振民,老洪家的秀秀回国了吗?”
“秀秀啊?”,扬振民放下碗,想了想,“这我倒没问过老洪,只知道他儿子接班了,作风可以,挺稳重踏实的!”
凤姑接茬,“秀秀小时候跟他爸来过咱们家,长得别提多敦实了,那小胳膊小腿一个顶俩,可有劲儿了!”
“黑壮黑壮的,能没劲儿吗?”,扬帆远至今仍记得被叫秀秀的黑丫头推了一个狗啃泥,撞破了头。
凤姑白瞪孙子,“你懂啥,那叫黑里俏,再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转头看儿子,“帆远他爸,你有空了,探探老洪的口风,秀秀有对象了没,两家知根知底,结成儿女亲家多合适呀!”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会变的变成桃花女,不会变的变成鞋底片――您老咋不把话说全,净忽悠我儿子!金玲子悄悄撇了撇嘴。
扬振民打哈哈,“行,回头我问问老洪,不过‘儿女私事’您老也别太牵肠挂肚,劳神伤身,您把自己顾好,就帮了您儿子我大忙了!”
凤姑不高兴,“说的什么话,你们做父母的不关心孩子的终身大事,还不许我这当奶奶的过问过问?”
“哪儿能呢,这不是怕累着您老吗?”,扬振民急忙打圆场,拿着筷子敲敲碗,“帆远,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别让你奶奶跟着操心”
扬帆远无可奈何地点头,类似的话题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吃水果消磨时光。
扬振民接了一个电话,起身要走。
“你这才来家多长工夫,怎么又要走了?”,凤姑不满。
扬帆远问:“爸,是海外并购的事吗?”
“对,我回公司开视频会议,你陪奶奶多聊会儿天!”,扬振民说完急匆匆走了。
“你爸岁数也不小了,成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一刻不得清闲”,凤姑摇摇头。
金玲子在一旁削苹果,递给儿子。
扬帆远漫不经心地接过来,啃了口。
凤姑喝了口养生茶,忽然想起昨晚的梦,“帆远他妈,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就像真的一样。我梦见树上结的桃子又大又红,馋的我要命,正想摘一个尝尝,一只孔雀从树上飞下来,一边开屏一边跳舞,漂亮极了!醒了我就琢磨,越琢磨越觉得是胎梦,你最近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金玲子削水果的手一顿,又羞又气,“妈,我都到更年期了,您老想多了!”
是啊,儿媳妇都这把岁数了,二胎恐怕生不出来。凤姑失望地想。
扬帆远才不想要个婴儿弟弟,觉得奶奶纯粹闲着没事干才胡思乱想的。
哪知老人家重燃希望,把目光投向他,“帆远啊,你前不久去外国找小简,万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奶奶看在重孙的份儿上,也不为难你俩,最要紧的是把婚先结了,成家后心往一出使,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扬帆远没法向奶奶解释他与简素怡之间的事,当时在气头上,对家里说和简素怡分手了,奶奶听后非常开心,现在为了重孙子,连不喜欢的人都可以接受。
假如,真如奶奶期盼的,就不会有马尔代夫那一夜,他的情感也就不会脱轨,不会混乱,不会为了拿掉孩子的决定纠结难受。
“奶奶,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间休息”,无须伪装,他眉宇间疲惫尽显。
“上了一天班,能不累吗?”,凤姑心疼,“洗个热水澡,去去乏,上床睡吧!”
扬帆远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直接进入淋浴间。
冷水洒落,他仰脸迎接,劲瘦的腰挺直,肩胛骨微微张开,水流顺着流畅的背部线条淌下……
他需要冷静,需要清醒。
沐浴后,他披上睡袍取了包猫粮,倒入碟子。
加菲猫懒洋洋地抬头,鼻头飞快嗅了嗅,扑过来扒住碟子开吃。
扬帆远替它顺毛,它嫌弃地用尾巴扫开他的手。
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回卧室,床上的手机正在震动,,来电显示的姓名是费林林。
“你怎么才接电话?”,费林林扯嗓子喊,背景音杂乱。
“有事?”
“我在小金爷的酒吧,差你一个,快来吧,咱们聚聚!”
扬帆远换只手听手机,眼睛望着窗外,“王妍心也在?”
费林林干巴巴地笑,“不都朋友吗,你不至于吧,连面子都不给?”
“朋友?你确定王妍心和你想法相同?有些话说清了,没必要说第二遍,否则大家都难堪,何必呢?”
“诶,帆远,帆远――”,费林林扭头看王妍心,讪讪地说:“他挂了……扬帆远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还是转移目标吧!”
王妍心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撂下,“费林林,你是故意恶心我吧?帆远才不像你说的那样,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带着几分醉意,她喃喃地说。
我的天爷,你总算明白了!费林林假惺惺地安慰她,“不喜欢你的男人咱不要,有的是喜欢你的男人!”
“那你喜欢我吗?”,王妍心张开迷蒙的眼睛,盯牢费林林。
“我当然――喜欢你”,费林林违心地说,“咱俩可是发小,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谁去!”
“骗鬼吧!你喜欢妖艳贱货,只要有胸有屁股你都喜欢!”,王妍心说着又灌进一杯酒。
“姐们,咱别喝了行吗,再喝就趴下了!”,费林林去夺她的酒杯。
“我要喝,你管我!”,王妍心抡胳膊阻挡费林林伸过来的爪子。
费林林以为王妍心撒酒疯要挠他,下意识往旁边躲。
王妍心使的劲儿太大,惯性之下没收住,抡到路过的侍者身上,只听托盘哐当落地,酒杯瓶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重心不稳,王妍心朝外扑倒,幸而被一双手扶住。
王妍心抬头,看见年轻侍者清晰的下颌线。
她想看他眼睛,刚要伸手,被费林林拦下。
姐姐,咱能别如此简单粗暴地非礼男人不,含蓄点成不成?
费林林对侍者说:“小路,对不住啊,打碎酒和杯子的钱挂我账上!”
路宇略略点头,蹲下收拾碎玻璃。
王妍心凑近费林林,“你说他像不像扬帆远?”
“谁呀,小路?我看你醉了,哪儿像啊,从头到脚都不像!”
王妍心趴在吧台,枕着胳膊,说给自己听,气质像,像少年时代的扬帆远,他们的手一样修长,他们的下颌线一样优美,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指勾着车钥匙,斜睨费林林,“我要回家”
费林林瞅准了一个跳辣舞的美女,刚用眼神交流过,互相都有点意思,怎么能半途而废,他想也不想地拒绝,“我给你叫代驾!”
王妍心指了指路宇,“我让他送!”
“好啊”,费林林掏出三张大钞塞给路宇,“小路,会开车吗?”
路宇瞥了眼车钥匙,点头。
“很好,这位大姐我就交给你了,你负责把她安全送回家,她撒酒疯的话你不要理她!”,费林林过意不去,给了点良心建议。
王妍心靠在墙上,等那个叫小路的男人把车开过来。
车灯闪着,红色的玛莎拉蒂跑车停到她身边,路宇下车,替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她一动不动,路宇怔了怔,虚扶着她。
王妍心看着肩膀上男人的礼貌手,笑了笑,自己上车。
男人沉默地开车,王妍心胳膊撑着车窗,歪头看他。
看着看着眼眶蓄满了泪。
想起高二那年,她从费林林那里打听到扬帆远的生日,特意准备了礼物,打算送给他,顺便告白。
放学后他在篮球场比赛,她为他加油,喊哑了嗓子,拍红了手掌,他带领他们班终于战胜了外班,她摸摸书包,心脏砰砰跳着,挤过人群,他汗湿的脸离她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
突然简素怡出现了,她梳着高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抿嘴笑着递给扬帆远一本书,“我代表全班祝你生日快乐!”
同学们起哄,“班长,分明你自己送的,我们拒绝被代表!”
扬帆远接过书,念出书名,“勒可布西耶:现代建筑名作访评,班长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建筑设计?”
她看着相识而笑的两个人,心咚的沉入深渊。
很多年后,王妍心忘记了自己准备送扬帆远的礼物是魔声耳机,还是别的什么,但她一直记着那本关于建筑的书。
车开入地库,路宇轻声提醒她到了。
王妍心侧身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她。
她俯身抱住路宇,手抚摸他的后颈,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而执拗地说:“陪我”
路宇任由她搂着,藉由彼此的体温抵抗大都市的冷漠。
他们有互相需要的东西,都向心底的欲望屈服。
王妍心醉醺醺地想,她只是寂寞而已。
扬帆远翻开通讯录,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停在傻白甜那一栏。
人寂寞的时候容易做傻事,你不要犯傻!
反正,寂寞寂寞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