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楚望舒在卯时破晓时分,便打坐修炼,姿势是道教中规中矩的养生手法,头正颈直,下颌微收,舌抵上腭。呼吸吐纳上也很有讲究:深、长、匀、缓、柔。
道祖之后,九州有谚语称:天下心法出道门。
虽然此后人族英杰辈出,修炼之法、神功秘籍层出不穷,但最基础的养气炼神法门都大同小异,源于道门的练气打坐。
然而养气也好,练气也罢,都是修出炁之后才要参悟打坐的事情,楚望舒修出内劲只是勉强触摸到练气的门槛,本不需要打坐。他前世修为已入大真人级,高屋建瓴,通晓一些不可与人言的奥秘,内劲不走经脉,只随气血运行,通过打坐来运转内劲,看似无用,实则对锤炼体魄大有裨益。
楚望舒根据真气运转法门,内劲绕体十二周天,三周天一循环,九周天一小圆满,搬气十二周天为大圆满。楚望舒搬气一小圆满,已是正午,内劲消耗的干干净净,全部用来淬炼肉身。
从练体后三重天跨入练气境,有的人进展神速,有的人举步维艰,那些进展神速的往往被誉为天才奇才,而进展缓慢的大部分确实是庸才,但有极少部分是通晓其中利害,耐得住性子去稳打稳扎的打基础。
比如楚望舒把辛苦修来的内劲全部化入筋肉骨骼,不知情的人会骂他愚蠢,平白消耗力量。殊不知练出内劲后火急火燎的冲击练气境才是愚蠢,用内劲反哺肉身,打熬体魄,再修炼内劲,再次反哺,良性循环。他日踏入练气镜,不管是体魄还是真气精纯度都会有质的飞跃。
楚望舒和楚望生同为练体七重天,但前者一头锤就能让后者头破血流,高下立判。
他走出房门,到厨房吃了两大碗水玲珑事先给他熬好的血肉补药,走到院子里开始打拳。修炼游龙八劲来恢复内劲。
艳阳高照,冬天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宜人,水研姬今日得以空闲,带着水玲珑在院子里做活儿,她腌制咸菜,水玲珑做女红。
性子娴静温柔的女子看了看儿子,又看看俏丽可人的侄女,嘴角噙笑。出身豪门贵族的水研姬却没有一点豪门贵女该有的心机和城府,更没有一个大府平妻该有的狠辣跟阴毒。倘若她只是一介良家,心底善良是好事。可她既是出身富贵,就是祸非福了。
还是平妻那会儿,待人待己都和善,从没跟谁红过脸,也没刁难过妾室,下人犯了错顶多也就口头训斥几句,没真的动过板子,更没扣过例钱。倒是积攒了不少口碑,可惜世态炎凉,一朝贬为妾,树倒猢狲散。甭管受没受过她恩惠,都恨不得离她母子俩远远的。不落井下石算是厚道的了。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没道理为了你那点小恩小惠去跟大夫人过不去。虽说这些年苦了点,可也松了口气,不像以前那般如履薄冰了。就是觉得对不起儿子,从嫡子沦为庶子,没少吃苦头,这些年为了水玲珑的事儿,也时常被兄弟排挤欺负。这孩子也是死倔,受了委屈、欺负,犟着脖子,一条路走到黑,九头牛也拉不回。说了不让自己妹子受欺负,就绝对敢跟楚望生拼命。可他哪里斗的过人家啊,每次鼻青脸肿的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为这样就不会让母亲和妹子发现了。却不知道每次他受了殴打,门外都有一个女孩儿捂着嘴无声哭泣。
水研姬看着挥汗如雨的儿子,嘴角笑意更浓了,儿子被打坏脑袋后,没想到因祸得福开窍了。哼,幸好我儿子无恙,否则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云氏尝尝丧子之痛。
楚望舒打完一遍拳,本想一鼓作气接着练完掌法爪法和腿法,冷不丁的见到平时总为自己鼓掌叫好的水玲珑愣愣的望着墙头发呆。手里的针线捏在手上,好半天才刺下一针捻上一线。
“丫头,回魂啦。”楚望舒在她肩膀上用力一拍。
水玲珑小小的身体一颤,吓了一跳,旋即“哎呦”一声,慌不迭的把手上的针线丢出去。莹白圆润如蚕宝宝的大拇指沁出一粒血珠。
最怕疼的水玲珑小嘴一瘪,眼泪汪汪的转头看着楚望舒,无限委屈的道:“望舒哥哥你干嘛啊”
楚望舒抓起她的手,把大拇指吮在嘴里,吐出来,歉疚一笑:“一下午心不在焉的想什么?”
水研姬掩嘴笑道:“少女怀春了嘛。”
“哪有!”水玲珑脸蛋羞红,瞪了一眼好脾气的姑姑。
楚望舒摸摸她脑袋,柔声道:“你在院子里待了小半个月,想出去就出去吧,老是闷在家里会憋出病来。”
水玲珑立刻摇头,皱了皱鼻子:“玲珑不出去,讨厌的楚望生不闭关了。外面很危险的。”
楚望舒心中一阵抽紧,悄悄叹息,伸手抚摸她凝脂般的脸颊,柔声道:“我若无能到让你不敢踏出家门半步,那我就活该悲苦一生了。去吧,从今以后,任何人都不能再强迫你,这是我对你承诺。”
水玲珑歪着脑袋,想了半晌,试探道:“那玲珑走咯?”
“走吧!”
“出去玩咯!”
“嗯!”
小丫头一蹦一跳的蹿出院子,她其实才十四岁,正是最活泼跳脱的年纪。
“娘没跟她说昨日祭祖大典上的事?”楚望舒侧头问。
水研姬只是笑着摇头。
母子俩心意相通,楚望舒低声一笑。
水玲珑出了小院,没敢走太远,在离小院不远的一座小花园边逛荡。闷在家里这些天,画地为牢,着实把她闷坏了。虽然有楚望舒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可楚望生几个少年恶霸的阴影就像无法抹除的狗皮膏药,粘在水玲珑心里。
小花园枯枝败叶没什么好看,可她呼吸着新鲜自由的空气,浑身轻松。沿途碰上了几个府上的丫鬟仆人,居然不像往常那样对她酸溜溜的冷嘲热讽,或者用色眯眯的目光窥视她。和她擦身而过时微微低头,竟是有些畏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水玲珑摸了摸脑袋,一头雾水,不说话也好,谁愿意跟你们这些坏家伙们说话,最好大家老死不相往来,各过各的,我有姑姑和表哥就够了,水玲珑恨恨的想。
她顺着鹅卵石小径走出花园,在楚府青石打磨的宽阔的路面溜达,一双大眼睛咕噜噜乱转,只要一看到楚望生那几个讨厌的家伙,她就撒腿跑路,躲回自己那个不大却安心的暖窝。
目光扫到的所有丫鬟仆人,都下意识的退避她看来的目光,背过身去窃窃私语。迷惑了好半天的水玲珑翻了个白眼,索性破罐子破摔,昂着雪白下颌,黑裙飘飘。
拐过一丛冬日耐寒的芭蕉,迎面碰上一个青衣小厮,两人差点撞在一起,幸好水玲珑刹住步子,侧身避开。
大眼瞪小眼!
“水玲珑!”一脸骄横的青衣小厮,相貌清秀,不过眼睛太小,镶嵌在脸上有几分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感觉,瞧着特滑溜特蔫坏。
“楚老鼠!”
水玲珑妙目圆瞪,不甘示弱的瞪着眼前的家伙,银牙紧咬。青衣小厮叫做楚小书,三少爷楚望生的贴身扈从,是个家生子,赐了楚姓。楚老鼠是水玲珑取得诨号。这家伙虚头巴脑,鬼点子多,私下里自号是三少爷身边的军师。往日里对付楚望舒的鬼点子多半出自他和楚望云之手,府上相遇,因为水玲珑是主子看上的女人,他不敢毛手毛脚,可却没少拿话刺水玲珑。这种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恶仆,最让她厌憎。
水玲珑目光下意识看向楚小书身后,没见到楚望生,这才松了口气,旋即见到他手上提着抓好的药,哼哼笑道:“这是赶着去投胎还是咋地?呦!手上还拎着药,遭你主子毒打了?”
楚小书恨恨道:“水玲珑,你别得意,这个仇三少爷肯定会报,让你那废物情郎等着。还有你,别以为有那废物出头就可以高枕无忧,你一个小小婢女,三少爷还能让煮熟的鸭子逃走不成!”说着,怒道:“好狗不挡道,让开!”
水玲珑虽然惧怕楚望生,可不怕这个狗奴才,横在路上不闪不退,插着腰:“你把话说清楚,什么报仇不报仇,楚望生怎么了?”
楚小书眯着眼看她,“你真不知道?昨日祭祖大典上侯爷要把你许给三少爷做妾,楚望舒那废物把三少爷打伤了,行啊,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啊!可就连我这个下人都知道这事情算是闹大了,夫人和大少爷可不会善罢甘休。我不信你们还能跟大少爷掰手腕。现在越得意,将来越凄惨,我要是你啊,这会儿就跑到三少爷房里磕头赔罪了,顺便自荐枕席,没准三少爷还能给你们一条活路。”
楚望生受伤了?因为我?望舒哥哥打的?
水玲珑呆住了。
楚小书见她失魂落魄,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神色得意,本想在刺她几句,言语无形,却最能伤人。猛然想起自家主子还等着他抓药回去,心说天大地大主子最大,一溜烟的跑开了。至于这个小娘皮,嘿嘿,来日方长!
水玲珑呆愣在原地,似乎还没有消化刚才的消息。这么多年了,楚望生步步紧逼,起先是威胁恐吓,后来见楚望舒是一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便利用权势克扣月例,仍然不见效果,干脆就撕破脸皮,对楚望舒拳打脚踢,对水玲珑动手动脚,甚至不惜霸王硬上弓。水玲珑觉得自己就像书上写的那些上古先民一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先为自己悲苦的身世伤心了一会儿,然后脑海里就浮现楚望舒的音容笑貌,耳畔回荡起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说:“玲珑,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是在五岁那年,那会儿她还是水族嫡女,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在一个柳树新抽嫩芽,花骨朵含苞待放的春天,她偷偷逃开丫鬟嬷嬷们的视线,一个人溜到水池边,见芙蕖灼灼,碧水涟涟,便心生莫名欢喜。
可那次她差点摔入池中,被那个随着母亲一同回娘家探亲的小男孩拽住了小手。
“玲珑妹子?”小男孩眼眸闪闪发亮,俊秀漂亮,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
“望舒表哥?”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回应。
“别怕,哥哥会保护你。”小男孩用力拍了拍她肩膀,很有大哥哥的风范,却差点把她拍进池子里。
水玲珑回忆起幼年往事,嘴角勾起一丝甜蜜笑意,脸颊却倏然滑过两行清泪,原来答应了保护一个人,可以这么认真。原来答应了要保护一个人,真的可以为之拼上一切。
“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这句话跨越了十年的时间和空间,在耳旁响起
水玲珑蹲在地上,脑袋埋在膝盖里,哭的浑身颤抖,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