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舒站在第八条剑道下,斗志昂扬,跃跃欲试。转头一看竞争对手,发现苏星斗注意力全然不在此间,木愣愣的朝一侧发呆。顺着他目光看去,那一侧的孤径小路上,走来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说是须发洁白不恰当,因为他头上只剩稀稀疏疏几根杂乱银发,身躯枯瘦,佝偻着腰。
楚望舒目光从缓步行走的老者身上挪开,皱眉道:“怎么了?”
苏星斗平淡道:“不比了!”
楚望舒默了默,“你不是没有余力,为何不比?”
苏星斗摇摇头,不解释。
楚望舒翻了个白眼:“随你!”
虽然不知苏星斗因何“罢战”,这家伙也不像是个会耐心与人解释的,楚望舒便弃了他独自攀登。此番剑道争锋,与苏星斗较劲是一时兴起,增添趣味而已。磨砺己身剑道才是关键,还有就是此行能否见她一面。
老者颤巍巍的走过来,老态龙钟的模样,叫人担心他下一刻会从山上滚下去。
“弟子苏星斗,拜见前辈。”老人走到身前三丈的时候,苏星斗深深鞠躬。脸上虽仍是一片淡漠,眼神却要恳切了许多。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嗓音有些这个岁数该有的沙哑,“被人废掉修为了?”
苏星斗破天荒的露出愧疚之色,低声道:“让您失望了。”
老人顺着台阶走下,十级台阶他走了将近半柱香,费了好大气力才俯下身,捡起翻倒的青铜剑,轻轻插回剑坑。缓缓道:“当年不过是随手赠你一本驭剑法门,能走到哪一步,看你自己造化。”
苏星斗默然不语。
老人把散落在台阶两侧的青铜剑一一扶起归位,温吞的很,恰如一个耆耋老者迟缓笨拙。苏星斗几次想代劳,被老人摆手拒绝。
“凡人不过甲子,修道大限亦只有五百年。年纪一上来,哪怕精神头尚好,身体也吃不消咯。人族终究不如妖族,悠悠万载可度,最不济也有千年可活。”
“活那么久做什么,虚度时光罢了。”苏星斗道。
老人瞅了他一眼,感慨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苏星斗欲言又止。
老人转身缓缓登阶,一步一顿,走的甚是艰难。
“有话就说。”
“晚辈想转修剑道,但不知该如何入手,望前辈指点。”
“丹道剑道,根底是一样的,依然避不开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的过程。你欲转修剑道,进境不会比重修丹道快。”
苏星斗神色苦涩。
“想当初道祖扣天门开天路之始,人族天才虽如雨后春笋冒头,但根基仍是浅薄,百年出一两个剑胚,已是天眷般的喜事。何曾想如今光我道门,剑道奇才就有五指之数,没道理就是没道理,这世道贫道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苏星斗蹙眉,没听懂老人话中含义,人族天才辈出,不该是幸事吗?
“洪荒末年,妖族一统十三州,大势所趋。女娲大帝厚德载物,有帝王风范,她做天下共主也是奉天承运的事。可惜女娲化羽后,无人能压制妖族各部,天下重燃战火,各部裂土分疆。角逐天下共主的位置。本来呢,伏羲大帝是可以做这个妖族的帝君的,可不知为何他对妖族内讧冷眼旁观,在晚年带领本属于妖族一部的人族脱离,自称人族。没有这位曾经一人之下的妖族大帝,就不会有如今的人族。上古传说女娲捏泥造人,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伏羲大帝三百年后化羽,为人族争取了三百年休养生息的时间。其后人族也被卷入了长达千年之久的妖族混战。再往后啊,人族也出现过几位挑起一族大梁的先祖圣贤,仅是勉强保存火种罢了。真正改变天下格局,让人族站稳脚跟的,是咱们道门先祖。往前看尽历史,无人能比道祖更风流。哪怕往后千百万年,道祖都是人族绕不开的一尊圣贤。而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人族几十万年历史中唯一可与道祖比肩的人物。风流不足,然风骨更甚。道祖为人族打下了在乱世立足的根基,儒家至圣则为人族囤积了角逐天下的根基。”
“妖族十二部战乱不休,千年之间,生生打碎了两州疆域,散落成无数岛屿漂流海外。妖族元气大伤,而人族不断养精蓄锐,等他们回过味来,人族已然不弱于妖族任何一部。但要面对妖族十二部练手反扑,人族底蕴依然不够,幸好,儒圣之后三千六百年,又出了一位神帝。所以神帝又是一位可与儒道两位先圣媲美的人杰。”
苏星斗骇然道:“神帝修为不弱于道祖儒圣?”
“不知道啊!当今天下似乎没人能让那人全力出手。”
苏星斗踌躇再三,忍不住道:“恕晚辈之言,神帝震慑妖族,虽有大功,可确实是当世第一人,先不提女娲大帝,比之道祖儒圣也有不如吧。如前辈所言,道祖儒圣皆以一人之力改变天下格局,道门、儒教如今都是人族中流砥柱。这便是千古人杰和一代人杰的差别。”
老人不置可否,喟叹道:“能看出这一点已殊为不易,神帝功过如何,自有后人评说,或者,由将来的你们评说。”
老人说完,好似无意在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苏星斗,你可知什么是飞剑?”
苏星斗沉吟了片刻,仍是没有开口,老人问的这个问题,由不得他不谨慎。
“道门剑法有御剑和驭剑,一字之差便是天差地别,而飞剑又与两者不同,晚辈觉得飞剑与驭剑有相通之处,只是驭剑以气控剑,而飞剑则以心驭剑。晚辈这些年精研前辈手札,徘徊在驭剑与飞剑之间。些许感悟,不知是错是对,希望前辈解惑。”
“你那哪是飞剑,仅仅是驭剑罢了。”老人笑了笑:“驭剑是驭剑,飞剑是飞剑,驭剑是飞剑,飞剑非驭剑。”
“驭剑距离取决于控剑者真气强弱,但不管真气达到如何深厚地步,人力有时尽,所以驭剑距离上并非没有限制。以气驭剑是下乘,以心驭剑是中乘,以神驭剑才是飞剑。”
苏星斗仿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皱眉道:“因此驭剑是飞剑,飞剑非驭剑?”
老人缓缓点头:“有没有听说过当年道祖于东荒飞剑斩恶龙的事迹?”
苏星斗摇摇头。
老人眺望天际,浑浊的眸光清亮了几分,眼神复杂到看不出是缅怀、追忆、悲伤、还是向往:“我于东荒身不动,一剑西去斩真龙!”
“据说七年前,神帝在南疆斩杀赤猊金吼,随后一剑飞跃数千里,击破天帝宫。莫非就是飞剑之术?”
“只是普通至极的驭剑而已,神帝散修出身,所学驳杂,但好像都不精通。可偏偏就是这个无根游侠,让他做成了天下第一人。咱们这个神帝啊,当真是古往今来第一武夫。”
“古今第一?”苏星斗眉梢一挑。
老人笑着摇头:“或许是第二。”
“当年你初入道门,我赠你一本驭剑心得,此后再无后续,一来是看出你拜入丹鼎派决心已定,二来是时机未到。”老人说到这里,拍拍苏星斗肩膀,转身朝来时的路返回:“不破不立,如今时机已到,道门法术千千万,吾只取其一,苏星斗,从今开始,你就随我学飞剑术,这也是我毕生之道。”
楚望舒登山第八剑道尽头时,浑身大汗淋漓,身子好像被掏空了,重生以来第一次重温力竭的感受。抬头看了眼漫漫长的第九剑道,委实没有再挑战的念头。
第八座剑阁取名“忘剑阁”,阁楼里摆的剑谱无关剑术,而是历代剑道宗师对剑道的见解和习剑武道的心里历程,前人把经验感悟付之笔端,供后人借鉴学习。楚望舒觉得自己有必要看一看前人的武道历程,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风景,总比自己累死累活还得担心树枝随时被踩断来的轻松吧。
推门入阁,室内静谧安详,空气中有一股陈年书香的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宽阔的大堂摆着十几张八角桌,桌边零零散散坐着七八名白胡子老道士,四五名中年道士,这伙儿观谱不语,潜心修道的牛鼻子漫不经心的抬头瞥一眼楚望舒,纷纷如中定身术,瞪大眼睛盯着他。
楚望舒向来是逢大事有静气的少年郎,丝毫不怯场,施施然走进阁楼,自顾自翻找剑谱,留给老道士们一个宠辱不惊的背影。
时隔多年,他再次见到了李妙真,彼时她还是个十**岁的小丫头,一张脸蛋清清秀秀,眉目之间有着几分稚气。板着脸翻看剑谱的时候,才有几分后来“寒云仙子”的气质。但自从见到了姑射后,楚望舒觉得那个冰美人比李妙真要更贴合这个称号。
李妙真的容颜跟前世所见差别有些大,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大概是楚望舒见过唯一长到二十岁还在不断变得女子。十**岁的李妙真脸蛋有些婴儿肥,蛮可爱,但不够惊艳,姿色甚至还不如楚千翎,撑死了跟夏蝉衣一个层次,不能再高了。可楚望舒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红颜知己,虽然最后她毅然决然的忘情修剑,跟楚望舒划清了界限。
楚望舒呆呆望着她,一时心潮翻涌,喃喃道:“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