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王普店里已经收拾整齐,杜中宵道:“你这里准备招待客人了?我吃一碗面如何?”
王普忙道:“相公如此说,小的如何当得起?快请里面,小的请相公饮一杯酒。”
杜中宵带着随从进了店里,王普领着,带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阁子,特意把桌椅又擦一遍,道:“此处正对那边商场大门,官人坐在这里稍等,小的一会就来。”
说完,王普带着小厮,快步跑下楼去。不一会,各种菜上来,摆了整整一桌子。王普又提一壶酒放到一边的冰桶里,对杜中宵道:“今日第一天开张,小的特意买了冰,听说这样饮酒最好。相公喝一杯。”
一边说着,一边给杜中宵倒了酒。
杜中宵谢过,对王普道:“不想你这里竟有二楼阁子,不算小店了。”
王普道:“这里都是二层的店铺,自然要做二楼的生意。那些大酒楼,都有园林曲苑,岂是我这种小地方可以比的?小本生意,只盼多几个客人来。”
杜中宵点了点头,指着桌上道:“你我二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菜?”
王普哪里敢跟杜中宵同桌饮酒用菜?不住推辞,杜中宵强留,才在对面坐下,千恩万谢。道:“今日小的第一天做生意,相公刚好上门,大好兆头。这些菜,是店里小的觉得有特色的,相公尝一尝。”
杜中宵看桌上的菜,不是大块的肉,就是大块的连骨带肉,还有一大碗肉汤。惟一的素菜,是一盘卤豆腐。不要说是时令蔬菜,就连汤里都没有葱花。
看了好一会,杜中宵才对王普道:“员外,你这菜肉是多,足见用心,可为何没有菜蔬?这个季节正是不缺蔬菜的时候,你这里全是肉,这样热的天气,让人如何下箸?”
王普道:“相公勿慌,我们这里还有好水果,一会上来。”
杜中宵笑着摇摇头:“员外,生意不是这样做的。我跟你说,肉吃多了油腻,你这里就要有解腻的菜色。如若不然,做的再是用心,别人到你店里吃了满肚的肉,出嘴气味难闻,下次怎么还会来?”
王普道:“可当年在唐龙镇的时候,我见旁边的面馆就是如此。爽滑的面,下在大碗肉汤里面,上面盖上几大块肉,着实诱人。我这里用料更足,面上的肉更大。”
杜中宵道:“你看着别人那样做,自己照着做,只得了样子,失了神韵。我跟你说,用来盛面的汤可有学问。一种汤不油腻,清清爽爽,吃的是面条的味道。一种是浓汤,极是浓郁,汤比面重要。前一种汤里面的菜可以少一些,后一种汤非要多加菜不可。”
王普听了,向前凑了凑,问道:“相公果然是有学问的人,着实有道理。不知汤里面,加什么菜合适?小的只知道用茶解腻,菜却是吃得少。”
杜中宵道:“你这店是一年四季开的,当然是要用一年四季都要有的菜。一是葱花,冬天虽然不能种,却能藏起来过冬。还有就是绿豆芽,冬天不缺。除此之外,里面要加碎香菜,用来提香。夏天可以加韭菜,冬天换成韭黄,都有香气。加了这几样东西,再是浓郁的汤,也不觉得油腻。”
王普连连点头,一一记下。旁边就是商场,采购方便,倒不怕汤里用的料多。
杜中宵指着菜又道:“你这里的菜,大块的肉,用料扎实,自然是好的。只是太过单调,缺了菜蔬点缀。比如煮的大块肉,旁边要有凉菜,吃到嘴里才有好味道。”
王普道:“依相公所说,吃这样的肉,应该有凉菜才是最好。可凉菜小的不会做啊!”
杜中宵摇了摇头:“不只你不会做,胜州城里就没有真正会做的。最会做凉菜的,其实是以前军中的厨子。以前在随州时,军中会做各种凉菜、咸菜,以备冬天菜少时食用。”
王普听了,不由喜道:“既是如此,就好办了。前些天在我的庄子旁边,来了几户营田的人家,就是从军中除役的。听他们说不喜京西路的庄子,愿意留在河曲路。其中一个,在军中时就做菜呢!”
“有这种事?那就是你的福气了!不管是请他来帮你,还是向他学做菜的手艺,你这店铺很难亏钱了!”旧的营田厢军改军号,还有许多兵员除役,并不是全部的人回到京西路,有一部分留了下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觉得这里更好,把家人接了来在这里营田。经略司给了他们支持,以比一般百姓更优惠的条件,把他们安顿在胜州的周围。
营田厢军时代,火食就比此时的禁军还好。不但是舍得花钱,而且改成了集体用餐制度,有专门的炊事人员。这些人都经过培训学习,做得或许不精致,但最少味道不让人觉得难吃。特别是杜中宵重点推广的几样花色,如肉汤、咸菜、包子、饺子等,都格外拿手。有这几样,王普的饭馆就开起来了。
这不是什么高档酒楼,只要味道过得去,用料扎实,价格实惠,就足以生存。真正的大酒楼,如对面的胜州官酒楼,标志是要有园林,园林里的阁子才是高档地方。
王普吩咐小厮上了瓜果,权做蔬菜,陪着杜中宵饮酒说些闲话。
饮了几杯酒,王普对杜中宵道:“相公,那边演的戏纵然在京中看过,再看一遍又何妨?看戏多么热闹!又能解闷。小的是店里实在忙不开,不然也过去看的。”
杜中宵扶着手里的杯子,沉默了一会,道:“我不想再看一遍,是因为你只是看客,而我却是戏中人。戏中人,看别人演自己,实际上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看着还有什么趣味?”
王普道:“相公说的是刚才演的艳段么?小的远远看着,看不清楚,只觉得几个人甚是热闹。原来上面演的是相公,怪不得看不下去。”
杜中宵摇了摇头:“他们上面当然演的不是我,只是与我有关而已。河曲路一战,拓地千里,为前所未有之大胜,此战当会流传民间。说起此战,想来不会不提起我。”
王普听了笑道:“那是自然!相公是河曲路帅臣,带着兵打下来的地方,哪个敢辱没!”
杜中宵道:“是啊,是我带兵打下来的,我知道是怎么打下来的。可戏台上,就不会如此了。演戏的人会按着他们自己想的样子,或者别人想看的样子,编一个故事,放一个帅臣到这故事里。那个故事里的河曲路经略应该是好人,有各种样子,却应该不会是我的样子。”
王普只是笑。杜中宵也懒得再说,说也说不明白。
其实何止是戏台,这个故事如果流传下去,各种各样的题材,都会如此。甚至载诸史册,都会是另一个故事。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其实不太对,小姑娘再怎么打扮,总还有那份天真美丽。很多记载的历史,比作女人,甚至连半老徐娘都不是,脂粉比城墙还厚,早已没了本来模样。
今天的戏,杜中宵看着不舒服。当然他不会去怪谁,那是百姓们对自己,对这支军队,对这一战的理解。时代风云变换,他们自然会有另一种理解。
杜中宵觉得不舒服,是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作为一个角色,被搬到了历史舞台上。这个角色有许多面目,许多神情,可演员并不是自己。在历史的舞台上,河曲路经略使只是一个角色,会由各种各样的演员演出各种样子来。甚至还会在脸上画上各种符号,这次是黑脸,下次是白脸,还有可能是花脸。历史上的角色就这样被各种各样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带着符号搬上舞台,演出一台大戏。
戏台前的包拯,被后人搬上舞台,不知演了多少出戏,可惟独没有他自己。要说包拯的人,要正儿八经研究他的人,先要说的,就是其实历史上的包拯不是戏台上的样子,其实如何如何。然而,其实他们说出来的,只是与戏台上不同的样子,依然不是包拯。
历史不是小姑娘,历史留下了舞台上的一个一个角色,任由后世的人去打扮,去评说。一部分人演戏,一部分人观看,一部分人点评,戏台上的角色与原来的人,早已经没了多少关联。
杜中宵不想只留下一个角色给后人,更想留给后人一点自己的东西,让他们知道,自己本来是这个样子的。既不白盔白甲,也不手掂长枪,更不是羽扇纶巾。
今天看了那场戏,听了那些曲,杜中宵突然无比地热切,希望有真正的艺术形式,配得上自己的这一场大战。不只是为了歌颂胜利,也为纪念,纪念这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
杜中宵希望有一种曲子,真正表现出纵马疆场,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在这曲子中,有自己,有与自己共同战斗的人,填入壮志豪情,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