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的围棋规则和平成时代的围棋规则是不一样的。不过, 这也不影响什么。千年以来,有长进的是新的理论, 值得一看的是使用它们的人。
源博雅除了擅长雅乐,还擅长围棋, 是被人尊称为“长秋卿”的高手。醍醐京弥身为茶道世家的大少爷,接受的传统教育繁杂,也曾参加职业联赛,获得“名人”的头衔。安倍晴明自认不擅围棋,这句话也对也不对。他是个天才,作为业余棋手已经足够糊弄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们了,只不过, 他在长棋阶段缺乏好的老师, 养成了许多不好的特点:计算力不足、缺乏大局观、喜欢杀子而不是占地,这些都局限了他的棋力。
学习围棋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在醍醐京弥看来,是定力——要有一口气在棋盘前面待上数小时以上毫不动摇的定力。
赢得围棋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基本上所有人公认,是心理素质。应该说, 任何存在输赢的赛事, 心理素质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当醍醐京弥和源博雅对坐下来的时候,两人看上去都不像平时的自己了。他们神情严肃,目光专注,战意十足,仿佛天地都不存在,重要的只有眼前的棋盘。
到底,围棋是一项竞技。
安倍晴明原本想叮嘱他们尽量下出一盘好棋, 话到嘴边收了回去。看他们现在的状态,怎么可能有所保留。
猜子过后,醍醐京弥执黑先行。
现代围棋中,由于先手是有优势的,所以结算时需要贴目以示公平。不过,平安时代还没有这样的规则。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在开局时放弃先手优势,那就是——
第一手,天元!
天元位于棋盘的中心点,也是模仿棋的起手。当然,醍醐京弥没有下模仿棋的意思,他只是强迫源博雅和他从中盘开始厮杀,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挑衅。
源博雅的的回答则是——
第二手,五之五!
这一着的野心很大,对边角的控制力却稍显不足,一名棋手对自己的实力没有极大的信心,是不会轻易落子五之五的。不论天元还是五之五,都不是常见的围棋开局。
这真是......太有趣了!
一个时辰过后,整个棋面乱成一团。如果不是从头看到尾,根本没法判断落子的次序。双方在中盘互相切断,战火在各处点燃,乱战连连,完全挂不住边角,定式完全被打乱,更别提保持这个时代推崇的漂亮棋形了。
下到这个地步,连观战的安倍晴明也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忽视了已经默默出现在对面观战的白衣鬼魂,迫切想要知道这两个人下一步会怎样落子。
围棋是需要对手的。
在这一刻,看着那些浑然天成的妙手,他深刻意识到这一点。
“是我输了,”收官完毕,醍醐京弥输了两目,叹了一口气,和源博雅互相躬身行礼,“多谢指教。”
“来复盘!”源博雅迫不及待要开始检讨,“快点快点!”
两个人便从头开始摆这局棋。于是,三个人一个鬼魂就这局棋的每一步进行讨论、反省、争吵,直到复盘完毕,仍然意犹未尽。
“你们两个大局观都不错,但在布局方面,博雅更胜一筹,”藤原佐为做出总结,“至于你,计算能力非同一般,然而收官阶段一不小心就出现‘随手棋’,这是个坏习惯。博雅就没有这个坏习惯,这等于一开局,他就比你要领先数目了。”
醍醐京弥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这毛病可是很难改的啊。”
藤原佐为周身黑气弥漫,张牙舞爪,终于有了个鬼样:“难也要改!”
醍醐京弥不禁头皮发麻:“......我尽量!”
闻言,藤原佐为恢复原状:“这样才对嘛。”
还真是如源博雅所说,这是个对围棋极为迷恋的鬼。
安倍晴明咳嗽了一声。
“那么,接下来,就该解决你的问题了。”
“我有什么问题?”
他直接了当地问:“藤原佐为,你知道,你已经死了吗?”
话音落下,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藤原佐为整个鬼恍惚了起来。
“哎?”他的脸色变得惨白,环顾众人,最终盯着唯一的熟人源博雅,“我......死了?”
源博雅虽然不忍,但还是点了点头。
藤原佐为伸手抓向棋子:“可是......我怎么会死了呢?”他把棋子拿了起来,“明明还能摸到......”
“这是因为,你一直忘记了自己的死,”安倍晴明没有心软,直接指了出来,“你的执念很强大。”
话音落下,那颗棋子便穿过藤原佐为的手,掉到了地上。
“是吗。”藤原佐为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掌心。“我已经死了啊。”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睛里淌了下来。
“好后悔啊......”藤原佐为喃喃道:“好后悔啊......竟然再拿不起棋子......”
源博雅感同身受,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好后悔啊,博雅,”藤原佐为的声音满是悔恨,“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失足掉进河里了呢!”
源博雅哀伤的表情一滞:“......啊?”
藤原佐为用袖子掩住口鼻,哭的像个小孩子一样:“讨厌啦,输了棋浑浑噩噩的,走到河边竟然腿软了!”
醍醐京弥扬起眉毛:“你不是自杀的?!”
“被人诬陷赶出宫的时候是有点心灰意懒,不过,想要下围棋,也不一定非得在宫内,”藤原佐为此时一点高冷的形象都没有了,“死了就没办法了,好可惜,我还没能超越自己,下出神之一手呢!”
“啊,”他忽然停下来,眼神漂移,脸涨得通红,“这个死法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源博雅的嘴角抽了一下,醍醐京弥毫不犹豫地点头。
藤原佐为顿时像姬君一样尖叫一声,抬高袖子,把眼睛都遮住了。
“那个,”源博雅摸了摸后脑勺,“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想不想去轮回?”
“哎?不要啦,”藤原佐为放下袖子,“天知道轮回转世后还能不能走上围棋这条路,我还想下围棋。”
“......”
安倍晴明果断站起来:“别管他了,回去吧?”
“呀,等等等等,”藤原佐为伸出手想拉住他,却因为意识到自己是鬼拉了个空,“你是阴阳师吧?我能感觉到,你能很轻松把我消灭掉呢。”
这是什么形容方式啊!
“你想要我帮忙?”
“是的,”藤原佐为点了点头,“一直以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连下棋的时候脑子都不太清楚,真是伤脑筋。”
“但脑子清楚的代价就是拿不起棋子了,也没法和灵能力者以外的人对弈,”醍醐京弥托腮,“对吧?”
“对对,”藤原佐为点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继续和人下棋吗?”
“方法有是有,”安倍晴明揉了揉太阳穴,“不过,为了你的神智着想,还是找灵能力者帮忙比较安全。死者过度干涉生者,只会产生污秽,散播瘴气,最后让自己堕落成恶鬼。”
藤原佐为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好吧。”
“你以后还是小心点,”安倍晴明给出忠告,“不想被其他人除掉,就不要半夜乱跑,吓到宫人。”
“我才不会乱跑,”藤原佐为摇了摇头,“我以前一直躲在生前用过的棋盘里,只有看到人下棋才会出来,还出于本能避过了人群,怎么会吓到人?”
“啊,”醍醐京弥若有所思,“这么说来,这段时间闹鬼的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那这个吓人的人、不,鬼,会是谁呢?
此时已然入夜,宫人早早给他们拿来了灯盏,豆大的火焰抖动着,照亮他们的脸,忽明忽暗。
“也就是说,”源博雅压低声线,“这里还有一个鬼?”
“恐怕是的。”安倍晴明回答。
源博雅和藤原佐为同时抽了一口气。
“博雅也就罢了,”醍醐京弥无语,“怎么佐为你也这个样子?”
“虽然我是鬼,可好鬼也怕恶鬼啊,”藤原佐为满脸沮丧,“万一被吃掉了,我还怎么下棋?”
真是三句话不离围棋......
“我身边可没带防身之物,”源博雅为难地摸了摸腰侧,如果不是在宫内,他才不会在解刀的情况下出现在闹鬼的地方,太没安全感了,“有把刀就好了。”
“这样啊,”醍醐京弥点了点头,“那就借你一把刀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领域,从中取出一把胁差。
“这是我的刀剑付丧神之一,笑面青江,”审神者抚摸刀柄,“他是一把对鬼怪有克制作用的守护刀。那么,在我的灵力彻底恢复之前,我的安危就拜托叔父大人你,还有青江了。”
源博雅将胁差接了过来,重重点了点头。
“定不负所托。”
然而笑面青江很不高兴。
为什么握着他的不是主人,而是这个外人?!
居然还被唤作“叔父大人”,这是在玩角色扮演吧,一定是!
而且主人不晓得怎么回事,灵力变得这么微弱,连和他对话都困难,更别提让他拥有形体了。
不能和主人一起玩游戏,真是太让青江伤心了。
笑面青江一伤心,被守护刀散发的气息克制、却宁愿被克制也不肯单独行动的藤原佐为瑟瑟发抖:“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莫不是恶鬼已经来了?”
“不,还没有哦,”安倍晴明否认了,“错觉吧?”
“是吗......”
源博雅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问道:“闲雅,这刀绪上挂着的......工口三三,是什么意思?”
闻言,醍醐京弥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空白。
“......工口是泊来词汇,”审神者的声音发虚,“指的是......爱的老师,没错,爱的老师。”
“原来如此,”源博雅煞有介事地点头,“三三用音读的确是老师的意思。工口,这个词念起来很有趣啊。”
不,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只让人觉得违和!
醍醐京弥顿时有股把笑面青江埋进地里当花肥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