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吗?或许吧。反正小林也好不到哪去。难得的相聚最后变得不欢而散。破君怎么都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万岁爷是认真的吗?小林是在为他着想,还是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他的意愿一心只想弥补自己良心上的不安?应该,两者都有吧……回去吗?他从没想过要回去。退一万步估计,就算还可以回去,恐怕也要他以遗忘这一切为前提。机会只有一次,破君不认为自己还能再次来到这里。他绝对不要忘记这一切,绝对不能。更何况,与其让他回到那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呢。
转过头,窗户下的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出自己的影像。从最初到达边境起开始算,到现在,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了?不过且不管过了多久,单看看模样,他还真的变了不少呢。破君颇有感触地发现。可再看看小林,还是那么熟悉。一模一样,和记忆中没有丝毫冲突。可能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算是天人相隔了。已经被隔开了。
但是无论怎样,能在被时间眷顾的同时在这个世界生活着,破君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可以说正相反,他对眼前的路途非常满足。与原先那个只依靠本能为动力的行尸走肉相较,反而现在还更有活着的感觉。所以……
默然间,破君忽然松开了手,盛满茶水的杯子无力地坠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里面的液体像大理菊般飞溅四散开来,接着又如坠着露水似的静谧流淌。
“少主!杯子掉了啦,哎……”雪夜没好气地冲过来,用脚把碎片先向一边拨了拨。
“不着急收拾,雪夜。”破君回过神说,“你刚去哪了?”
“……例行汇报。”雪夜怔了下后沮丧地回道,“不过我没跟她提你在那里跟药……呃,只说我们去看小林了,等了藏人很久都没见就回来了。”
“嗯。”破君笑盈盈地点点头。
“少主……你没事了吗?”雪夜没把握地问,其实……
“当然。”
“那就好……”
那是?有什么一闪即逝,雪夜全然不为所动地,一边跟破君打着哈哈,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拨开一角的窗帘重新遮了回去。
“少主,我看到伊莎贝拉了。”雪夜轻声提醒道。这里是南馆的地盘,北馆的伊莎贝拉会出现在这附近,绝对不可能是单纯路过那么简单。
“随她去,不管她。”反正又进不来。
“是……看来药王寺真的很想拉拢你。”雪夜谨慎地说道,“你不再给她一次机会吗?”
“雪夜,你为什么会想到支持北馆呢?”破君答非所问道。之前他说的没错,如果不是因为风花被加诸的角色,雪夜根本不想再在这里受鞠月的差使。
而同样,破君的问题若稍变一下,就也正是雪夜想试问的了。在和林君打照面的时候,雪夜就以为破君会干脆地转入北馆。毕竟北馆有林君,有藏人,有这些破君熟悉的人们。可现在看来,两边的人都很倔强……不过,其实就雪夜自己本意讲,不管是身为从属还是朋友,他,都不是很想让破君回去……就算是一种自私好了,除非破君是自愿的,否则不管日后谁想劝说勉强干涉,雪夜都暗下决定要阻挠到底。
“喂!我在问你啊,发什么呆呢?”破君愕然地提高了音量,两只眼睛牢牢地盯着雪夜。
“少主,你不会也想要回到现世吧?”雪夜直白地问出口了。
“……你听谁说我想要回去了?”破君摸不着头脑地问。
“没,她们没说什么。”雪夜赶忙摇摇头。“但我觉得……只有少主肯和我玩,要是少主回去了,我……”
“雪夜,你是不是忘了?”破君颦着一条眉毛,疑惑地问道,“我不是说过吗?无论我去哪里,都会带你一起去的。要说毁约,就只有一个前提……”
“我不会背叛你的。一定。”雪夜决绝地说,“我知道,少主永远都不会先背叛我,所以我也一定会永远效忠您。”
“……把您字改改,听得我好刺耳。”破君夸张地甩了甩手说,“你不知道我在什么情况下才用敬语么?”
“呃,知是知道……”雪夜尴尬地搔搔面颊——不怀好意的情况下。“其实我一直想不通,我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少主会认定会是我先背叛你呢?”
“你真不愧是死脑筋啊……”闻言,破君反为自己的心机感到汗颜了。另一边也拿脑袋一直线的雪夜毫无办法。“我那只是打个比喻,也算是以防万一,你真以为是准确度超高的大预言啊?”
“那倒没有,只是……”好像不信任似的。少主对小林就没有……雪夜咽了口唾沫,硬是把到嘴边的后半句给吞了回去。
“你在担心什么吗?雪夜。”破君明知故问道,雪夜是什么时候变化的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也不是没预料过,可毕竟当初要雪夜去边境要的也不是这种效果啊……
“干脆,我们去订契约吧!”雪夜忽然提议,吓了破君一大跳。
“……你信不过我吗?”破君面不改色地说,但他是着实没想到雪夜会这么惦记那种事。“而且现在没时间啊,等这回的事告一段落再说吧……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体质,你有问过风花的意见吗?”
“还、还没……”一说到这个问题,雪夜就有点没底气了。
“那就是了。”破君心平气和地说,“还有,你擅自支持北馆的事,也没和她商量过吧。她可是标准的南馆人。你这东一头西一棒子的,我不是说北馆一定会输,但倘若南馆到时胜出了,你怎么跟风花交代啊?”
“我、我还没想好……”雪夜看起来有点懵。“反正,反正我还是跟着少主吧,只要是少主选中的,我一定会去帮助她们的。哪怕是趾高气昂的欧巴桑也……这点风花肯定能理解。”
“……是哦。”呆子。破君差点就骂出口了。“我现在哪边都没支持,你可别给我搞出流言了。”
“明白。”雪夜立刻点头。
“总之,既然如此,我想先多听听各方的理由。”破君作势冠冕堂皇地说道,“雪夜,你为什么要加入北馆?”
“我?嗯……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还就是我们的事呗。”雪夜虽不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都结束的话,风花就不用再跟着我受罚了。想想看,人不是老说杀人偿命吗,也该我自己偿命就够了。风花跟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她却被我带到了这里,没有自己的身体不说,还要跟着我一起……”
试刀人。
这是存留在雪夜记忆中最为鲜红的一幕——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是存在这样的人类——传说,经过工匠精心打造出来的刀具若是没有经过适当的洗礼,就只能算是个不入流的半成品。根本无法散发出名刀应有的妖冶迷人的光辉。所以即便工艺再好,也会因此沦为俗物,绝对不可能变成传世的逸品。
可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是谬论。那只不过是在给人心找借口罢了。对,尤其是在后来……就连让他堕落到这种地方,都是轻的。因为……千人斩也不过如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是自己的罪就是该由自己受着。如今他服罪了,认罪了。所以……也该够了吧?真正的惩罚,应该是不允许他再碰到刀剑,甚至使他忘记全部剑术才对啊!可为什么,他还要一直握着刀才行?难道是在警告他,如果放弃手中的刀,他在放弃自己的同时也会将她拖下去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挥动那嗜血的利刃了……是什么改变了她?是他。全是他造成的。如果说堕入到这里无限偿还就是神给他的惩罚,那这惩罚还远远比不上将她牵扯进来给他造成的伤痛。当他重新拾起刀刃时,这将成为她的指尖所接受的。当他杀戮时,那鲜血亦会沾满她的手。她的手,不应该染上那样刺目的颜色。她将不得不与他走上相同的道路,在没有他的保护下。
这是保护自己,还是保护她?是惩罚自己,还是惩罚她?时间已经够久了,早就偏离了该有的正常轨迹。所以就算要就此终结她这样不自由的生命,就算会永远消失,他也在所不惜。可是他,毕竟是哥哥啊……
“你真的觉得风花是无辜的吗?”破君心不在焉地发出喃喃。
“当然。”雪夜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啊,风花的无辜程度大概和我还有药师丸差不多吧。”破君突然嘿嘿地笑起来,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可怖。“算了,不要让女士在外面等太久。我还是去和药王寺谈谈吧,她这时的心情,很像是某个时候的我呢。”
“什么时候?”
“在见到神的时候。”破君戏谑地笑道,多了些淡然。尽管感觉到面对的是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却依然怀抱希望。可实际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来,也不知道什么是答案,而且,连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都不知道。纯粹,就只是在为心中的不安寻找一个可以踏得坚实的落脚地罢了。不过,这后半部分只能在药王寺身上应验。破君自认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会答应她吗?真正的中立……”
“那要看她的回答了。”
组成金字塔的权威往往被分隔成了几份,除了最顶端的塔尖,还会有被压在最下面的基石与中间的支柱。资格最老的人,通常都立于塔尖。并且为了使基石不可动摇,不至于危如累卵,还会摆出符合时事的面孔,给予基石最大的信心。最好的领导者,并非是能给民众至高无上的幸福的人,而是能让大部分民众都觉得满足即可。
若说在边境的人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摆脱陌生的引导师,那知道自己所处位置的乐园人,需要的便是一个能保障他们脱离苦痛与危难的主心骨。但是,如果说这个主心骨,本身就已经歪掉了,那又会如何呢?
“公安局……”
错了,是公安联合署……反正都差不多,每次想到这个,破君都会忍不住发笑。现任局长,错了,署长,总之就是创始人,真是太有才了。居然能想得到这种称呼,够符合时政了。不过要说正经的,把营造轻松与安定的氛围为主旨,将公众安全放在第一位,确实能拢住绝大多数正在惶恐的心。而且说白了,在这里公安联合署就相当于中央集权的朝歌,保卫科则算锦衣卫。至于其他像内务府啥的,也都只是为了能让这个世界的制度能顺利运行才产生的。这些部门能否各司其职,坚守岗位,全凭朝歌说了算。全部人都是因为朝歌的态度而对这世界变得乐观起来。
可如今,突然冒出他这么个没有记录在案的螺丝钉,不受朝歌控制的夹在这些齿轮里,这部庞大的机器还能正常运作吗?是啊,就是太渺小了。其实是很容易被忽略,但依旧有人发现了他这颗螺丝钉,这个人就是曾经掌管人事档案与分派的——
“药王寺老师……或者我该叫你,人事管理司司长?”破君强忍住笑意说道,早在最初接触到这些人时,他还以为这个世界很魔幻。可知道真相后,仔细想想,这里只是现世的倒影。怎么可能有那么大区别?不然别说漂白了,人一进来都被绕糊涂了……可要说糊涂,这里已经背离初衷,让每个前来漂白的人摸不找头脑了。早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大概就是这样,这位早已脱白却还在服刑期的人事司的司长才会想到革命吧。可要和民心集中地对抗,似乎不是很容易的事。
“您怎么叫都行。关于克的事,我为我鲁莽的决策向您道歉。”药王寺尽量恳切地说道,略微欠身后才落坐。她没有想到这位“臣先生”会这么快再次找到她,之前她被驱离时,还预计着至少要在三四天后才能让他的不满平息少许呢。因为让克行动的结果毕竟……连她这个主使者都意外得不得了。
“好吧,就叫你司长好了。”破君不否认自己有含带讽刺的意味。想了下,他笑道,“说起来,原来你们真的是通过克认准我的,他的能力相当有趣呢。”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药王寺面露惊异之色。
“不,我只是用排除法,最后得出只可能是克运用了他的能力。”破君狡黠地说。所谓兵不厌诈,他当时也只是那么说而已,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实说,除了那位人生经验丰富并且手握重权的美女署长之外,破君也压根就没想到还会有人在意他这颗细小的螺丝钉。但是,克着实是个例外……
“Mind Asassin,只要碰触生物的头部,就能够对精神和记忆造成一定的破坏。”虽说是要啥锅配啥盖才完美,可也还好克医生不是个彻头底尾的破坏狂。
“不……他只是读取了一部分记忆,对精神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药王寺急忙说道,克的性情她很清楚,就是尽量不想伤害到别人,他才会拥有这种能力。
“可是侵犯到了个人隐私。”破君冷冰冰地说道,回到南馆后,他才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司长,你知道吗?小七海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我想,就算克不是故意的,也应该是他没能控制好力量吧?如果你们要找我,大可以通过她传话,为什么要用这么恶质的方法呢?”
“我不认为靠她传话你就会出面。”伊莎贝拉插话道,她以前就认识破君了,但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司长一样对自己所犯下的错误释怀。”瞥了眼她,破君仿佛没听见般地继续说道,“有些人是会刻意忘记那些事的,可克提取记忆的手段,却会让他们再次回想起来。这有多残忍,我想司长也能大致想象得到。就好比……伊莎贝拉,你希望你反复记起自己杀害兄嫂时的情景吗?”
倒吸了一口凉气,伊莎贝拉畏惧般地垂下头,不再言语。
“爱本来就没什么理智可言。所以爱上血亲虽然是现世不容许的事,但这在这里本不应该算是罪。可你过分了些,比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还要可怕。嗯……那对本该幸福生活的夫妇真——是可怜。”破君啧啧地发出长叹,一古脑地道,“也活该你在这里还要继续杀死自己的至爱。说起来,我们家万岁爷就差点死在你手上呢……他,和令兄很像吗?”
能知道这些,这个人果然是……在桌下,药王寺抚住伊莎贝拉的手,她能感受到这双手因恐惧而不停地颤抖着,冰凉无比。有些事情,就算想忘也忘不掉。所以,克是伊莎贝拉的守护神。每每在她崩溃时,他都会将这部分记忆破坏,将伊莎贝拉从悬崖边拉回来。
“你先回去吧。”药王寺小声说道,但却没得到应有的回应。药王寺又使劲握了握她的手,伊莎贝拉才惶然地站起身,一语不发地走掉了。
她肯定,会直接去找克。药王寺有些悲怆地想到。可是精神是人身上最强韧的部分,如果不是将之整个破坏掉,被消除的部分记忆是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被再次唤回来的。届时,那种冲击将比才接受记忆时造成的效果更大。伊莎贝拉现在就如同拼命想摆脱药物却又不得不赖倚生存的瘾君子……因此她才会站在这一方,不惜一切代价结束掉这种残酷的,却也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的惩罚。
“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有点记仇。”破君毫无歉意地笑道,“不过话说,你也跟我们万岁爷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呀?”
“不该说的?”药王寺越来越怀疑,他是来报复而并非谈判。
“我们万岁爷可是很善良的,你说那么多悲惨的故事,是为了把他留在北馆吧?”破君无奈地说道,当然这也不外乎有他多想的可能性。“他那个人啊,就是没办法对那种事置之不理。”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药王寺申辩道。就价值而言,挽留边境人对她们的目的并无任何裨益,可是,这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据我所知,贵方很想得到我们的支持。”对方停顿间的深思一览无余。注意到自己话语间不慎走漏出的弱点,破君努努嘴,心虚似的冲身旁尽职尽责的雪夜吐吐舌头,赶忙换了话题。“虽说我主张以中立为原则,不参与你们的内部争战,但毕竟我也已经算是这里的一员了,无论我愿意与否,结果都必将关联到我。所以,只要司长能满足我几个任性的小要求,我就会倾全力支持贵方。如何?”
“请尽管提吧,我会认真地考虑看看。”话虽如此,药王寺却别无选择。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如果不满足那些要求,他就有可能倒戈到南馆那方。
果真是后来者居上。虽然是特别的存在,但在当初看起来并不会有多大气候。谁能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索性褪去了全部人性,将精神力塑造得比堕入这个炼狱的人们还要冷酷得多。而现在想起来,恐怕就连这回的分化,都是由这个人挑唆的……药王寺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张从惊惧突变成无畏的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