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连着山,雪连着雪;裸土显着荒,枯枝在寒风里晃,摇曳在余烬的硝烟,冷得萧索。零点看书
疲惫的战士们匆匆掠过着,绑腿上挂着雪,衣襟上蹭了土,帽顶熏了灰黑。
打了一个上午,战斗刚刚结束了,他们身后的山谷,落叶村炮楼依然是落叶村炮楼。
现在,这些二连的兵跟在带队那个不被他们待见的小辫儿后头,正在撤出阵地,撤出战场,撤回酒站。
小红缨忧心忡忡地走着,深一脚,浅又一脚,不高的小身板儿几次趔趄在被积雪覆盖的坑洼,她在惦记着他那只不要命的狐狸,是不是还回得来。一个多排的战士排成散落的一溜儿跟在她后头,无精打采地晃悠,既是因为这场双方无伤亡的无聊战斗,也是因为现在屈尊在九连下,更是因为独立团正在经历劫难。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正在经过的摇曳枝头,已经显露出一个个小小的骨朵,裂了小小缝隙,透出纯粹的花黄,飘出香,刚刚散发出来,便被寒风无情卷走。腊梅花儿,就要开了。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跟在小红缨身后最近的八路突然不再走了,站在雪坑边冷着战斗后的脏脸,朝前大喊,单手里提着步枪,刺刀泛着寒。二连不摘刺刀,他是这个排的排长,他再也无法按捺焦躁。
冷不丁在身后这一嗓子,终于把心不在焉的小红缨给喊了个大马趴,一头栽进雪坑,甩着小辫儿抹着小脸在雪坑里坐起来,一些没有抹净的雪在她的小脸上融着,混合了脸上的脏污,变成浑浊的冰冷水滴,流进她的衣领,她也不再擦,也不站起来,索性继续坐在雪坑里,仰起无表情的小脸静静看着坑边的排长,和那些默默停下来等待答案的二连兵。
“你说话啊!”坑边的排长继续不甘心地哑着嗓子激动着:“我们到底在干什么!陪你个黄毛丫头过家家吗!啊?这是战斗吗?要知道是这样的战斗,我们不如回大北庄去抬担架!你们九连就是个扯淡的地方,全都是扯淡的人,全都没长心,一群烂货!”
田三七在一旁,保持了沉默,他不知道他自己该算是二连的人还是九连的人,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他是随二连这个排赶过来的,并不知道胡义到底要怎么办,这一切……又能怎么办?也许……死在真正的阻击阵地上才是最好的选择!
吴石头也在一旁,也保持了沉默,因为他这个傻子总是讷讷沉默着。不过,他总是随身背着的那把日式短工兵铲已经离开了他的后背,攥在他的手里了,他木讷地看着正在朝小红缨发泄情绪的那位二连的排长,根本不关心那货在嚷嚷什么,也感觉不到锹柄传递给手心的寒冷,攥得紧紧的,全身上下每一根筋都崩住了,随时准备不计代价地将这个朝小丫头发作的排长抡扁,把他夯进泥土与雪。
出乎意料的是……小红缨居然也一直沉默着,既没有为此竖起小辫儿发飙,也没有瞪起大眼亮她的泼,好一会儿,才像团长往日里对她那般淡淡说:“想造反了你?”
那排长反倒一拧眉:“你是连长么?你是指导员么?你跟我说得着‘造反’这两个字么?老子受够这不明不白的扯淡了!要么,奉团长令去推落叶村,去宰小鬼子;要么,卡在青山村挖战壕,挡住半天是半天,挡住一小时是一小时,我们二连的人要死也得死在全团前头,绝对不当丧家狗!”
风似乎大了起来,场面倒静了,听完了排长的最后一句话,那些二连兵不由自主都挺起了胸膛,静静地骄傲,静静地蔑视。
叹了口气,小红缨总算从雪坑里站起来了,一边抖落着衣袖上的雪,一边说:“就知道送死!你死完了大家死!大家死完了全团死!你当排长真屈才,比高一刀那个王八蛋还屈。这战斗不是胡闹,是为了拖住李有德的注意力,策应狐狸的行动。”
“策应?策应个屁!你们九连那几个鸟人钻进敌占区有什么意义?跑鬼子眼皮底下打阻击吗?有屁用?”
“是跑鬼子眼前去竖大旗。”
“指望把鬼子吓跑?”
“指望把鬼子拉进来。”
“拉进来?你……”
“嗯。指望鬼子先来灭了九连,灭了酒站。等九连人死光了,然后再去大北庄。有一句话,狐狸说得跟你一样……挡住半天是半天,挡住一小时是一小时,也许多一个小时,病就好了。挡不住全部,就拉住鬼子,起码伪军没鬼子那么快,起码团里可以撤得晚一些,从容一些。”
风似乎小了点,场面更静了,这些二连兵现在终于明白,九连也是要打阻击,只是这阻击与众不同,不是拦住路,而是给鬼子动力让他们把酒站先抹平。拦路挡不住多久,但是守酒站肯定可以拖延更多时间。
挺拔的胸膛不再挺拔,高昂的头颅沉默着垂下,队伍终于开始继续朝酒站走。
良久,迟迟还没挪动步伐的那位排长重新抬起头:“丫头,我担心的是……胡连长真的能把鬼子拉去酒站么?”
“哼哼……”小红缨忽然轻蔑一笑:“没有狐狸做不到的事!另外,丫头不是你叫的,你级别不够!”
那排长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随队继续走了,小红缨刚刚展现的得意表情便转瞬不见,再次锁紧了小眉头。值此时刻,狐狸的威信不容动摇,面对这些与九连不睦的混蛋二连兵,必须骄傲坚定。可她同样在担心,狐狸还能顺利的回来么?鬼子真的会先推酒站么?如果拉不到酒站怎么办?
顺手折了耳畔的一根枝随意挥抽两下,注意到了枝杈上的点点含苞,这才垂下了辫子抬起一双忧郁清澈的漂亮大眼,盯着那些斑驳间的花骨朵看着,又忍不住抽抽起小鼻子嗅着。
“好香!傻子,你闻见了么?”
“俺不饿。”
“姑奶奶我想当大英雄,你觉得怎么样?”
“俺帮你打断高一刀的腿。”
“可是……怎么知道哪个是鬼子的头儿呢?”
“连长总是让俺往左看,流鼻涕往右看。可是流鼻涕没有了,俺现在不知道哪边是左。”
“你以为鬼子只来一个班吗?你以为我要打二号位的军曹?告诉你,这回起码得是个大尉,要是少佐就好了!哼哼……”
“大尉有多大?”
“咱们两个换一个大尉太亏了……还是姑奶奶我一个人换罢!可我还是担心……无法确定真正的目标。”
吴石头忽然不说话了,他木讷地看着正在仰着小脸闻花香的丫头,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只是将垂着的两只糙手努力攥紧,再放开,又攥紧,又放开,像当年他在塌陷的井里挖掘寻找他爹娘的尸体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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