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格外的高,山格外的荒,风格外的凉。零点看书不太温暖的阳光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深,或那么淡,高处的蓝,变成深深的蓝;低处的荒,变成淡淡的黄,每一块色彩区域的边缘,都过渡出浓重的黑色线条来。
好大一片坟地,在荒山岗上;疏疏落落的几个黑影,在坟地间给新坟培新土。一片冥纸,伴随着灰烬,被风吹起来,远离了哭泣在坟边的人,零落地飘荡着,掠过早已枯黄的树,仍然飞舞着,滑过一个个坟头,最终无力落下,扔在荒坟间不甘心地随风翻滚。
三十多岁的庄稼汉坐在一个坟包旁,脏破的衣衫,胡子拉碴的平凡脸,静静看着一片冥纸飘落在他脚边,他拾起来,用粗糙大手将这片冥纸小心地撕开一块,将剩下的大半塞进衣兜,然后顺手在衣兜里扣摸着掏出一点碎烟沫,用手里的冥纸卷了,搓好,叼在嘴角,拿出火柴点了,一阵辛辣烟香立即飘散风中。
“娃他娘,我累,累得不行。还是你和咱娃好,不遭罪。”汉子抽了一口烟,看着远处的荒山,对身边的坟包嘀咕着。
“咱村这回没少几个人,挺好的……吴老爹的羊没了,他赖我……呵呵呵……”汉子沙哑地低声笑了。
笑声过后他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团上来调令了,我得出趟远门……那些后生都不愿去独立团,会上倒把我给抬出来了……我不是能力不行,我是不跟他们争,你信不?当然了,识的字是不如他们多,可我一直学呢不是……你别惦记,不远……得空我就回来看你和娃。”
……
政工人才紧缺,跟师里要人眼下肯定指望不上,丁得一转而朝友军团商量要个人。
苏青觉得友军团也不大可能给人,大家都紧,并且友军团是正式编制,规模更大,可以说他们比独立团更缺政工人才。所以……虽然是女性,她认为自己仍然有机会成为九连指导员,正式职务肯定不可能,代理职务应该没有问题。
其实丁得一最后的打算也是这样,手里能用的只有苏青一位,但是性别决定她不可能成为战斗单位的正式职务,不过,适当代理一段时期过渡也是个办法,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朝友军张嘴了。
这支友军团,就是独立团北边的邻居,独立团的胡义曾帮过他们忙,现如今据说独立团又是野战医院的新驻地,友军团把这事还真当回事了,难得独立团这个邻居张了嘴,无论如何要挤出个人来调给独立团。
自愿到独立团去的肯定没有,都嫌独立团人少规模小,编制又不正规,在友军团眼里看来更像是个区支队,团里也不可能把本来就紧缺的好人才调走,所以,这个名额自然落到已经下放到地方的,业务能力最差的,文化水平最低的秦优头上了。
当庄稼汉形象的秦优背着个破行李卷走进独立团的破烂团部,苏青傻眼了,这友军团竟然真的给送来个人,她告诉自己应该替九排感到幸运,但心底却感到一份莫名的失落。
团长见了秦优,扑哧一声当场乐了,友军团倒也算够意思,真给送来个,问题是这位看起来……算了,有比没有强,人就是不给也是情理之中不是。
政委认真仔细地看完了介绍信上有关秦优的个人介绍,下意识点点头,开门见山道:“秦优,从今天起,你就是独立团九连指导员了!”
秦优反而一愣,他没想到到这是来当指导员的:“政委,我……只做过地方工作,这个……”
丁得一微笑:“一样,面对的都是一颗心,你的资历足够胜任。九连连长胡义还在卫生队养伤,所以只能你去见他了。”
“胡义?”这回轮到秦优发愣了。
……
关于九排升连的事情,政委早已来谈过了,胡义并没有什么感觉,何况九排仍然是那十八个人。番号定为九连,而非刚刚散架的四连,并将为九连安排指导员。
现在,指导员到了。
胡义坐在担架上,静静看着出现在担架边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庄稼汉,有点失神。参加八路军到现在,只见过一个指导员,三连的杨得士,现如今轮到九连头上了,目测起来……反差太大。当过连长,但从未与指导员搭过班子的胡义此刻十分迷茫,这不是当初的秦书记么。
“怎么是你?”
秦优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我也没想到是你。”
“我……第一次和指导员合作。”
“我也是第一次当指导员。”
“那我们……是不是要握手?”
“我觉得……咱不是已经握过手了么。”
“嗯……对。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都挺好的……我听说你们引走了鬼子后……又遇上了王朋?”秦优到胡义侧边相临的担架边准备坐下。
“那担架上有血,还没干。”
“不打紧。”秦优瞅都没瞅,仍然稳稳坐了。
这个细节让胡义的眉头自然了一些,尴尬感瞬间少了很多,起码他不排斥血腥:“你……肯定比我大……我……”
秦优目光落在胡义身上那些满是血渍的大片绷带,心底反而有了点信心,起码他是个勇敢的人:“叫我老秦。”
胡义淡淡笑了一下,能明白秦优为什么主动强调这个称呼。
坐下后的秦优把粗糙的手伸进衣袋,掏出剩余的最后一……咱们连只有十八个人。”
胡义注视着逐渐被秦优搓好的烟卷,能看得出那是一块冥纸:“对,十八个不省心的,包括我。”
一阵辛辣的烟漂浮起来,冲淡了血腥,火柴杆被甩熄:“如果算上了你,那就得也算上我,十九个。”
……
带领百姓躲避鬼子扫荡追击与九排相遇那一次,给秦优留下了深刻印象,九排这个战斗单位比他以往看过的任何一支队伍都不同,单单是当时那武器装备都够晃眼的,甚至一部分都戴着钢盔。这时期很少有人愿意戴鬼子的钢盔,至少秦优是第一回见到。
现在他要去九连的住处,胡义说那院子里有一棵皂荚树,它现在已经出现在前方,而同时,一群孩子的叫骂声也不绝传来。
“停停!商量个事行不行?”一个小丫头从大门边的墙上探出头。
门外的孩子们仰起脸呆呆问:“商量啥?”
“今天能不能停一天?明天再来怎么样?”
“我们想喊到啥时候就喊到啥时候,凭啥要等到明天?你这个叛徒!”
“不要逼我啊!”新来的指导员好像到了,然而这些熊孩子还在大门外败坏红缨同志的名声,奈何!
正在此时,一个庄稼汉向大门口走来,边走边诧异地看墙头上那俩小辫儿。
“哎……你不是那个……那个……秦书记?你怎么到这来了?”小丫头扭脸问,墙外的一群傻孩子也扭头看。
“对,是我。这个……能让我先进去吗?”
小丫头下了墙头,咣啷一声大门开,伸出小手扯了秦优一把:“快进来。”随即大门再次紧闭。
搞得秦优一头雾水:“门外这情况是……”
“哎呀你先别管了,我问你,跟你一块来的人是谁?他什么时候过来?”小红缨把秦优当成了串门的。
“这……可我是一个人来的啊?”
“哦……嗯?”小辫猛地一翘,一双大眼呆呆眨巴了半天:“难道……是你?”
“如果你要问的是指导员,那是我。”秦优说完忍不住微笑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丫头的眼神,更受不了那俩歪辫子。
“这么说……现在就是九连啦?”
搞不懂这丫头说的是个什么问题,秦优只能满头雾水点了点头。
随后便听小丫头如释重负的一声大吼:“傻子,现在就跟我上!出去拍那些熊孩子!”
稀里哗啦一阵土雾,一个土豆般的呆家伙突然从房顶滚落下来,抄起个大木耙子风一般掠过满头雾水的秦优身畔,跟在面目狰狞的小丫头屁股后头冲出大门。
两扇破大门仍然在吱吱嘎嘎乱晃,墙外头传出那群孩子的狼哭鬼叫,听得出狼狈的四散奔逃。
差点掉了下巴的秦优转过身,发现院子里干活的十多个伪军都愣在当场,正在呆呆注视着自己。顾不得门外正在进行的鸡飞狗跳,只好先来在院子当中站定:“我叫秦优,咱们见过了,从现在起,我是九连指导员。”
“……”
所有人继续呆呆看着,战士们不知所以。陈冲心说我是借调来的,用不着我表态吧?他扭脸看石成。石成心说指导员都该是杨得士那样的吧?连个眼镜都没有,这是不是骗子?
噗通——
一个人影从房上坠落,吓得全场一激灵。激起的尘土落尽,秦优惊骇地发现那是掉下来个人,被摔得满脸鼻涕还流着满眼泪,正在挣扎着痛苦站起来:“九连……九连……呜……九连……呜呜……”
他喃喃着,像是个哽噎的失心疯,哭着,呆滞着,一步步走向大门口。
站在房上的石成忍不住朝他喊:“流鼻涕,你要去哪?”
“呜呜……我……要去找骡子……呜……”刘坚强目不斜视经过了满头黑线的秦指导员,一步步消失在大门外。
石成想到了什么,深深叹了一口气,顺梯子下来,到秦优对面敬了个军礼:“九排一班长,石成。”
秦优勉强合上了一直咧开的嘴,这样也好,起码不用再听吴老爹每天跑来叨咕他的羊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