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前,备中国北部突然发生了一揆**,物见番的番头立刻返回本阵,准备向细川真之报告这个消息。当时细川真之正在举行军议,部署次日的鹤首城攻略,而景重和景之则照例在本阵中闲着。看见背着母衣和双靠旗的物见番头,两人知道是有重要情况,于是截住他询问究竟。面对两位副将的垂询,物见番头自然是不敢隐瞒,把发生一揆的情报和盘托出。景重听到后,兴奋的拉起景之,商量说大将正准备攻击鹤首城,事务非常繁重,不如由他们率各自的马廻众代为弹压,一则替大将分忧,二则向大将证明他们是英勇的武士,免得大将总把他们当小孩子拽着。景之最近也觉得十分憋闷,就同意了景重的提议,和他一起率各自的马廻众出阵了,还以各自元服时大殿所送的名刀为赌注,看谁能够立下更多的功劳……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的,大战当前,重兵在侧,突然爆发一揆暴动,这显然是很反常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敌方在其中组织。而有组织的一揆,除了战力较强外,规模也肯定会达到相当的程度,岂是一两百马廻武士能够弹压下去的?
然而,这并不能说两人不懂事,或者头脑不够灵光,他们毕竟只是两个孩子,作战经验极为欠缺。例如说景重,一向生活在土佐国,日子无比安定,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战事,只听见父兄捷报频传,武名遍及整个国中;景之也差不多,作为细川家唯一的继嗣,肯定是长居胜瑞城内,同样不可能经历过什么战事。那么,以他们目前的阅历和眼光,肯定难以看出这次一揆背后的猫腻。
我紧紧皱起眉头:“然后他们就这样去了?没有人劝阻他们,或者向真之殿下汇报吗?”
“劝是劝了,可是景重殿下不听,还对众人说,如果这次有人退缩的话,那么就立刻离开马廻队,吉良家也不需要贪生怕死的人,”久米义丰回答说,语气中颇见无奈,“为了武士的名誉,也为了多一份保护少主的力量,所有的马廻众都随同两位殿下出阵了。”
“然后呢?景重是怎么失踪的?”我沉声问道。
“是陷入数千一揆众包围之后的事,”久米义丰的额上冒出了汗珠,“他们努力冲出了包围,可是又有一支队伍挡在了前面,然后景重殿下当机立断,让少主率本部回营地报讯,自己不由分说的带少数人上前,缠住了挡道的一揆众……可是,等到家主和少主带五千军势前来时,就已经找不到景重殿下他们了,而一揆众也没有露头,应该是不敢当大军锋锐。”
不敢当大军锋锐……这样一句谀词,此时听在我的耳中,实在是很有些刺耳。真是,不就是没找到敌人的踪迹么?而这样的结果,也让我莫名的感觉到了一些烦躁。
我站了起来,在主位上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头问他们:“鹤首城或者松山城,又没有什么消息,有没有向本家军中派来使者交涉?”
“目前还没有,”长宗我部赖亲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臣等是于事发的第二天凌晨出发,前来向大殿汇报此事的……”
“都没有个结果,汇报什么啊!”我不耐烦的打断了他,“还摆出这种姿态,让我悬着心情么?”
“是……”两人答应着,再一次伏在了地上。
“那么就快回去吧!”我挥了挥手,“让真之暂停鹤首城攻略,派人和穗井田家联络……我想,备中北部的一揆,肯定和穗井田家脱不了干系,而他们如果捉到景重,不可能不将他作为筹码的!”
“是!”两人向我躬身告别,退出了会见室。
等到两人离开,我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毫无疑问,景重肯定不是失踪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受伤被俘,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正是明白这一点,他们两人才会如此的紧张,而我也隐隐感到烦躁,只不过是都不愿公然提起罢了,仿佛谁一提起,景重就会真的遭到厄运一般。
甚至连小夏,这几天也格外担心,一趟一趟的前往上川家的长芳菩提寺为孩子祈福,还三番两次次问我有没有接到前线的情报。起初我还觉得她是对景重也太过着紧,所谓关心则乱,才会这样的不淡定。在我看来,前线有八万军势,细川真之也是谨慎的人,既然对我有过承诺,肯定能照顾好景重。
可是,谁知道景重会这么冲动呢?我送他去宇多津港时随意的一句鼓励,就让他那样当真了。
我吐出了一口气,又想到了前去长芳寺的小夏。作为母亲,天然的会格外疼爱幼子,而景重还继承着她的家族,又是自幼在她身边长大,陪她渡过了当初在莲池城那段形同放逐的日子,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对于她而言,景重就是无上的珍宝。如果她得知景重失踪的事情,或者是景重出了什么意外,真不知道她会有多么伤心啊……长宗我部赖亲和久米义丰送来的这个情报,恐怕还必须瞒着她才好。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要太坏,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
我双手合什,心中默默的祈祷着。
……,……
可是,随即而来的事实,很快就打破了我的期待。长宗我部赖亲和久米义丰离开后的第三天,备中方面又来人了。这次来的是藤堂高虎,我安排给景重的后见,同时也是实际指挥八千土佐众的大将。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事情非常严重,因为按照细川真之报上来的部署,他负责扼守备中与伯耆两国边境的日野川河谷,防止吉川元春出阵备中国,责任非常重要,能够让他丢下责任前来,那绝对不是一般的事情。
除此以外,跟随他一起的,还有三名陌生的武士,为首之人大约五十余岁,身着全套礼服,手上捧着一只锦盒,从礼服上的家纹来看,他应该是前备中半国守护代庄氏一族的人,而这一家的家主,正是继承备中庄氏北支穗井田家的穗井田元清。
我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你是备中松山城穗井田家的人吗?”我尽量平静的问道。
“是,”武士率领着两名随从躬身为礼,“外臣植木藤资,出自庄氏西支植木家,目前担任穗井田家的家老之职。”
“那么植木大人此来见我,有什么事情?”我继续问道,眼光不由自主的微微一偏,紧盯着他手边的锦盒。
“外臣奉家主之命,特来向太常公表示降服。”植木藤资回答着。他显然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将手边的锦盒递给藤堂高虎,然后深深的伏在了地板上。藤堂高虎奉着锦盒,递给我身边的前田利长,也同样伏下身去。
“打开看看!”我命令前田利长道,声音微微有些尖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文件?礼物?甚至是一枚首级?饶是我见惯了风浪,这时候也忍不住感到了几分紧张。
“是。”前田利长领命,在我面前打开了锦盒。
那是一具华丽的兜盔,形状和装饰我都非常眼熟,因为那是我送给景重的元服礼物之一。在兜盔的锹形前立上,原本镶着一枚黄金打造的五本骨扇-五三铜家纹,整个天下只有周景、义景和景重能够使用。不过,如今家纹已经脱落了下来,放在兜盔的旁边,在我面前闪耀着金色的光泽。
兜盔居然受到了破坏……我紧紧的捏起拳头。
“实在抱歉,本家得到兜盔时,家纹就已经被撬走了。本家和藤堂殿下在松山城下的城町中仔细搜查,终于在一间居酒屋中找到了被当做黄金用出去的家纹……”植木藤资解释说。
“谁问你兜盔的事了?我想知道的,是兜盔的主人何在!”我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望向藤堂高虎,“高虎,你来说!我把景重托付给你,他现在如何了?”
“禀大殿!景重少主已经身陨!”藤堂高虎以额触地,声音中带着呜咽,“臣下辜负了大殿的信任!为少主报仇之后,臣下将切腹追随少主!”
身陨了?!我忍不住全身一震。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居然是设想中最糟糕的结果,这让我真的难以接受。他还不满十岁,就在十多天前,我才为他元服,一路送着他前往宇多津港。当时他是那么的活泼,那么的体贴,那么的生动,在景之的元服礼上,他还向我挤眉弄眼……现在他居然就死了?!
“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哀,也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当鹤首城那边有人持首级和兜盔前来领赏、然后城守向本城通报这个消息时,诸位看到兜盔,都感到非常的震惊,”植木藤资又说道,话语间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推卸责任,“听领赏的人说,景重殿下极为英勇,还主动掩护友军离开,最后砍伤多人,才因力尽而遇难……如此少年英杰,果然不愧是太常公的孩子啊!本家的诸位都非常感慨和敬服,因此决定向太常公投诚,恳请太常公嘉纳吾等的这份心意!”
我没有说话,依然呆呆的望着兜盔。兜盔非常干净整洁,显然是精心的清理过。可是,我似乎能够闻到上面的血腥味……那是景重的血迹。
是的,景重已经死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否则他的兜盔不会受到破坏,松山城也不会提前向本家降服。但这样就能算了吗?我紧紧咬住牙关,下定决心要为景重报仇,让害他的人付出代价。
只不过,我该向谁讨还?是那些被煽动的一揆众,还是那些组织一揆的人,或者是隐在幕后的穗井田家?而在本家这边,又该谁为景重的死负责?藤堂高虎虽然是景重的后见,却奉命扼守千代川河谷,根本不在景重的身边;细川真之一直约束着景重,事发时又在部署军务,也不应当为此负责;那些马廻众,包括被景重拉上的景之,只不过是遵从景重的指派,而且也努力的奋战过了,几十人都追随景重而亡……或许该怪我自己吧!是我自己太过乐观,没有认真的教导他,又过早的安排他随大军出阵,以便让他获得相当的资历。
植木藤资依然在解释着:“殿下的首级,本家已经精心整理过,供奉在城中的佛寺内;遗体所埋的地方,本家已经调查了出来,并且派人手警护。如果太常公有意,本家随时可以护送过来……”
景重的首级和遗体?对了,武士战没,自然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因为首级要拿去检视或报功,我之前也曾经多次主持过战后检视……可是,景重才不到十岁啊!一直生活在平和的环境中,战事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父兄的一次次胜利和成就的崇高威望而已。就算是我,虽然经历战事无数,但亲身上前搏斗的,似乎也只有桶狭间的那次前哨战。
听植木藤资说,他只是砍伤了一些人,并没有讨取首级,说不定根本就下不了那个决心。那么,当他自己被讨取时,会是怎么想呢?会不会想到笑着拜别的母亲?想到和我我在路上的谈笑?会不会感到疼?有没有哭?而他小小的身子被埋到了地下,会不会感到寒冷?
想到儿子失去首级的遗体,我忽然感到一阵揪心似的疼痛,眼前忍不住一黑,差点歪倒了下去。
“大殿!”前田利长和藤堂高虎叫道,不约而同的半跪起来,想抢步上前扶住我。而与此同时,正厅背后忽然传来了什么倒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就是好些侍女的惊呼。
是小夏!我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显然,她应该是听到备中国来人了,所以才躲在正厅后面偷听,结果就听到了幼子身死的噩耗。
我猛的站起身,丢下厅中的穗井田家使者,快步向正厅背后的房间赶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