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说吗?”畠山义周坐正身子,态度郑重的问道。然而,随即他又连忙向我表示了歉意:“这样动问,或许有些冒昧,毕竟我只是暂时代替丹羽殿下而已……不过,我确实希望能够尽量为义兄大人效劳。这份心情,宣景殿下想必能理解吧!”
这似乎是畠山义周的试探,试探我本人对他的信任程度,也通过我试探信长的态度,看他自己是否能够进入了织田家的内政核心。
在一般的情况下,我肯定不会贸然透露,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毕竟他只是暂时代替丹羽长秀而已。可是,我已经听到了消息,信长准备在平定越前之后,将柴田胜家、泷川一益转封过去,挡住加贺国的一向宗;然后,信长将会在成为直领的南近江修筑新的居城,而筑城的普请总奉行,已经预定了丹羽长秀。换而言之,畠山义周的这个临时任命,极有可能马上转正,所以预先告诉他应该无妨,既可以进一步拉拢和他的关系,也可以更方便的取得他的配合。
“义周殿下面前,自当言无不尽!”我露出了极为诚挚的笑容,“是这样的,赴明之前,主公交给了我一项秘密使命,要求我获得大明的铸钱技术……如今这项使命已经完成,所以没有永乐钱回赐也无妨了,我们尽可以自己铸造高品位的铜钱。”
“是吗?那真是可喜可贺!”畠山义周忍不住露出了惊容,“义兄大人和宣景殿下,果然都是具有非凡魄力之人啊!”
他这么惊讶,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日本第一次铸造铜钱,是在八世纪初,仿唐制开铸和同开珎之时,主要目的是为了筹措迁都经费,之后在两百多年间,又陆陆续续的铸造了其余十一种钱,合称“皇朝十二钱”,可是由于铸钱技术低下,这些钱品位极低,再加上钱法苛刻,到十世纪末就退出了流通,改以米和布作为货币。直到平清盛开福原港,和宋朝展开贸易,进口大量渡来钱,铜钱才重新成为日本的流通货币,并且在几十年后,由镰仓幕府出台正式法令予以规范。
但是,从皇朝十二钱停铸以来,六百余年的时间里,除了各地私铸的鐚钱外,无论是朝廷,还是两代幕府,都没有任何一个中央政权重新开铸官钱。这自然是多方考虑、权衡自身能力后的结果。因为官钱和私铸钱不同,从铸造、推广使用到维持钱币信誉,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政治和经济资源,而官钱的流通情况,就直接关系到国内的经济和民生,关系到当政政权的权威和名誉。一般的人,还真没有这么大的魄力。
信长和我之所以敢这么干,主要是因为有撰钱屋撑腰。经过十余年的运作,到现在为止,由信长制订、靠撰钱屋调度的“税赋惟永乐钱是用”令,已经在领内完全推行,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仅是交纳税赋,即使是在一般的交易中,永乐钱也差不多成为了唯一使用的铜钱。可以说,永乐钱实际上已经成为织田领内的官钱,并且辐射到了周边的区域,外地来的人,进入织田领后,都会入乡随俗,将鐚钱兑换成永乐钱再使用。这一点,从撰钱屋中越积越多、几乎难以兑出的鐚钱就能看出来了。
仅仅鉴于这个事实,我们也必须重新铸造官钱,否则的话,领内的官钱面临短缺不说,也浪费了那些由大量鐚钱融成的铜锭……
撰钱屋的情况,畠山义周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除了对信长和我的决定感到吃惊以外,也很有些担心的意思。
“只是,这样重大的事情,有足够的把握吗?”他问我道。
“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很有把握的向他解释,“实际上,永乐钱的使用已经深入人心,撰钱屋的调控能力也得到了充分验证。只要我们能够铸造出和永乐钱相当品位的铜钱,然后像以前推广永乐钱那样在领内发行,肯定能够被领民接受的……或者,我们干脆就铸造永乐钱,只当是从明国运来的就是了!”
“……我明白了,”畠山义周欠了欠身,“宣景殿下如此坦诚相待,实在是非常感谢!”
“义周殿下客气,”我还了一礼,“既然义周殿下受命和我一起负责勘和贸易,这些内幕自然不用隐瞒。稍后的事情,还要麻烦义周殿下帮忙呢。”
“那么,请宣景殿下尽管吩咐,我义周一定尽力。”他认真的承诺道。
“就是关于明廷要求贡铜的事,”我扬了扬他刚才看过的那张公文,“明廷的要求,我们不能置之不理,而铸造铜钱,也需要大量的铜。如今撰钱屋虽然储存了不少铜锭,但是恐怕无法应付这两方面的需求,所以主公肯定会下令筹措铜料……这项任务,撰钱屋不方便参与,我觉得,应该会和勘定贸易的货物征集一起进行。”
“唔,”畠山义周沉吟了一会,点头表示同意,“宣景殿下的考虑,的确很有可能……那么,之前所说的帮忙,是指什么呢?”
“其实就是想做一笔生意,”我笑了笑,“因为这件事正由义周殿下主持嘛!所以,我希望能由津屋负责具体筹措的工作。”
“这个没问题!津屋愿意负责,我自然非常放心,”畠山义周爽快的同意了,“如此一来,我身上的担子也减轻了些……这是宣景殿下的好意啊!”
……,……
不久,在津屋之下,除了盐屋、蓝屋以外,又设立了一间铜屋,负责采购铜料的事。
这间新的分屋,目前是毫不起眼。可是,我清楚的知道,随着官钱的开铸,它将会具有多大的影响力。
日本有三大铜山,分别是别子铜山、赤沢铜山和尾去泽铜山。别子铜山于1690年被发现,由住友家从德川幕府取得“永代请负”的世袭开采资格,然后一直开采到昭和年间,托起了一个庞大的住友财阀;赤沢铜山被久原房之助(田中内阁通信大臣)于明治年间买下,改名为日立铜山,创立久原财阀(日立制作所的基盘),之后由久原的妻兄、明治元老井上馨的侄外孙鲇川义助(近卫内阁外务大臣)接手,改名为日本产业,简称日产,由此奠定了日立、日产两大企业的基础;尾去泽铜山虽然排名第三,却是最早开采的,“和同开珎”这一名称中的“和铜”,指的就是尾去泽铜山,断断续续的开采到明治年间,这座铜山由土佐的岩崎弥太郎接手经营,而岩崎的企业,名叫三菱商社,前身是土佐坂本龙马的海援队。
由此可以看出,铜山所蕴集的财富,实在是惊人之极。
在三大铜山中,别子铜山是最大的一座,闭矿之后,成为日本国内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而这座铜山,就位于我正在扩建的川之江城南面,然后一直延伸到相邻的新居郡。
历史上,这座铜山整整开采了两百八十二年,产铜量合计超过七十万吨。如果不考虑产量的波动,平均每年的产铜量大约在两千五百吨左右,全部铸造成纯质铜钱的话,价值大约是六十七万贯,按照织田家目前设置的三货兑换比,大约可以兑换一百吨白银,或者是十来吨黄金。
这么大一个钱库,如果让中国战国时代的纵横家们评价,大概会不约而同的冒出这么一句:“此霸王之资也!”(这是足以称王称霸的雄厚资本啊!)
可以说,我谋求宇摩、新居两郡,大力扩建川之江城,就是为了这座铜山。如今建立铜屋,取得铸钱所用铜料的独家经营权,就是我将铜山转化为财富的开始。
当然了,想顺利完成这一转化,还需要几个前提。
首先,我必须把持这项特权。这个问题不大,如今畠山义周已经同意由我负责,只要津屋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即使换了丹羽长秀甚至其他人,也应该很乐意继续维持现状的。
其次,这件事情必须得到信长的认可,同时又不能引起他的贪欲,至少矿山的规模必须部分的瞒着信长。所以,我特地成立了这家铜屋,准备交由合适的人代为经营,以商业手段撇开我和铜屋的关系。而铜屋的利润,也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账面上核算的利润,大约占总利润的两成,然后以这个利润的税额,分别交纳给我这个领主的运上金(领主向领内工商业户摊派的租税),以及给信长的冥加金(由取得江野河海专营权的商户“主动”回报政府“国恩”的租税);其余八成的利润,则直接归于我的仓库。
第三,官钱的铸造量必须非常庞大,而且是越大越好。越大的话,所需的铜料就越多,而我的利润就越丰厚。所以,我决定利用手中的职权,全力推进官钱的铸造和流通,从而在政策上提供支持。而能够顺利发行官钱,对于织田家来说,也是非常有利的事情,信长绝对很乐意看到我那么勤勉。
这样考虑了一番,我发现,三个前提之中,第二个前提最为重要,而其中的关键,就是找到一位合适的商人,好代我经营铜屋。
如果只考虑能力和忠诚,三井家自然是最合适的。可是,如今三井家主持津屋,而且已经有了金座,再加上铜屋的话,担负的责任就实在太重了。真要这样发展下去,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三井家,都不见得是好事情。
想象一下,日本后世的三井、住友、三菱三大财阀中,如果三井和住友合并,将会是怎样一副景象?恐怕连当时的政府都会为之震颤、然后强行将其拆分吧!
所以,铜屋都不能由他们掌握。
仔细思考了一番,我选择了三重撰钱屋的炼铜师理右卫门。他原是李芳梁的伙计,从事粗铜精炼工作。这是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因为在日本的粗铜中,常常含有少量的金银,而他的工作,就是通过葡萄牙的“南蛮吹”精炼法加以分离,并且成功的学到了这种方法。后来他来到撰钱屋,是由于李芳梁的推荐。当时信长发布“税赋惟永乐钱是用”令,三重撰钱屋聚集了大量的鐚钱,一度让我颇为苦恼,然后李芳梁就把他转送给我,负责熔化鐚钱和粗铜精炼的事务。
算算时间,他在撰钱屋已经服务五六年了,而且向来兢兢业业,无论是人品还是技术,都非常值得信任。把铜屋的事交给他,我很放心,同时也算是对他这几年辛勤工作的奖励吧!
我命令津屋将理右卫门召到京都,然后在四条祗园街道的澳屋偏厅接见了他。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由于长期在熔炉边工作的关系,他的样子极为沧桑,脸上、手臂和脖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古铜色,一双手上全是老茧,而且骨节非常粗大。
“小人理右卫门,见过家主!”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心情非常激动。
对于他这样完全从属于武士、地位接近于奴仆的工匠下人,能够得到家主的单独接见,无疑是极为荣耀的事。
“理右卫门,你有苗字吗?”我问道。
“苗字……回家主,小人祖祖辈辈都是匠人,怎么可能有苗字呢?”理右卫门连忙回答道。
“那么,从今以后,你就以……”我想了想,给他找了个最古老最著名的姓氏,“……就以‘苏我’为苗字吧!”
“苗字!”理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来,难以置信的看着我。他显然不明白这个原为姓氏的苗字有何来历,但是赐予苗字的意思,他还是很清楚的。
“还发什么愣?以后,你就是武士大人了!还不赶快拜谢吗?”一旁的李芳梁笑道。
“是!”他这才会意过来,我的确是提拔他当了武士,于是连忙拜服在了地上。
“这是对你几年间努力奉公的奖励。以后也好好做吧!”我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就离开了偏厅。至于剩下的事,自然有津屋的人安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