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杰费了些气力,才挤出柜台。
还好,没晚,那位买书人就在前面,一个年轻苗条的背影,在匆匆往外走。
长发。挽着袖子的休闲西装。白色运动鞋。
身上斜挎着一个包,她边走边把书塞进包里。
武文杰跟在她后面,迈出了书店的门。
那女子也是骑自行车来的,她的自行车就停在武文杰借来的那辆车旁边。
开车锁的时候,那女子无意扫了眼旁边的自行车,也就是武文杰骑来的那辆,她似乎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
定格。
终于,武文杰如愿以偿,看到了“主视图”。
“主视图”的目光只在武文杰脸上扫了一下,便转到了书店的门那边。
她把已经打开的车重新锁上,又迈步向书店方向走去。
一直紧紧盯着她面孔的武文杰,上前叫住了她。
虽然他并不知道,面前这位女子为什么会突然打开车锁,又锁上了,但他觉得,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开口机会。
光线稍暗的那副“侧视图”,那个美丽的剪影,依然存在他脑海里,而明媚阳光照耀下的“主视图”,就在他眼前。
同样美好而风格迥异的两个画面,正在他脑海里融为一体,就好像他看一个部件的三视图,就能够迅速在脑海中把它们转换成一个完整的立体的实物。
听了武文杰的招呼,眼前的这位年轻姑娘把眼神从书店转向他,脸上流露出一丝诧异。
“你是在叫我吗?”姑娘小心地问武文杰。
“对,我是在叫你。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你可能是头一次见我,不过我觉得我好像以前见过你。”
武文杰自己也没想到,本来想得好好的话,经他嘴一说出来,居然变成了滥成俗套的街头搭讪。
一点没错,从姑娘清秀面庞上那忍俊不禁的小表情,武文杰读出了她的心思:“你这不是没话找话吗?”
不过姑娘依然保持礼貌:“对不起,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见过你。”
武文杰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然后把腰板挺了一下,声音朗朗地说:“应该不会认错的,那次是在工厂的图书馆里。”然后,他报出了那本专业书的书名。
他一说完,姑娘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认真起来:“呀,还真是的,那本书是我从工厂图书馆借出来的,现在还没看完呢。你也要借那本书?”
姑娘的表情一变,武文杰也自信了许多:“我也是工厂的,来了一年多了,一直在搞内燃机车。现在厂里要上电力机车新项目,我觉得自己应该跟上形势,就抽出时间翻翻跟电力机车有关的资料。谁知图书馆里能看的书都被技术科室的人借光了,唯独剩下那本,还被你借去看了。”
姑娘听了,略带歉意地说:“那太对不起了,没想到给你们添乱了。如果着急用,我马上就把那本书还回去,你好去借。”
武文杰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可能是我没说清楚。技术科室他们正在紧锣密鼓搞开发,我个人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是造好内燃机车,那电力机车离我还远着呢。我只是考虑,等将来要搞电力机车时,自己千万不要落伍了。”
说到这,武文杰顺手一指姑娘的包,说:“你说巧不巧,我今天来书店,也是希望找找专业方面的书,你买的那本书,我也看上了,想要买,售货员说这是最后一本,已经有人买了,人家都去交钱了。我心里起急,见你取完书就走了,就冒昧地跟出来,跟你打个招呼。”
姑娘再次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你看我这个人,怎么净干横插一杠子的事啊。这书我也是瞎看,如果你着急用,就把它先拿走吧。”说着,她从包里把刚买到的书掏出来,递给了武文杰。
武文杰摆摆手说:“那怎么可以。这本书你已经买下,我可不能横刀夺爱。不过,等你看完了,我可以找你借来看,这样的话,一本书发挥的效应就翻倍了。”
听武文杰这样说,姑娘点点头,把书又收回了包里:“行,等我看完了就借给你。”
武文杰听了心里暗喜,他借机问:“你也是工厂的吧?”
姑娘点点头说:“是啊,咱们是一个厂的,还没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呢。”
武文杰说:“我在组装车间的组装班。”
姑娘眉头一挑,问:“你不在车间技术室?”
武文杰反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我在车间技术室呢?”
“就是一种感觉吧。”
此刻武文杰的身上,穿着一件不算干净也不算太脏的工作服。
在附近这一大片区域,工厂发的工作服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当“礼服”穿的。
毕竟横评竖比起来,能在工厂上班,算得上是相当值得自豪的身份。这是“大身份”。
但同是工作服,不同的人又能穿出不同的“小身份”来。
厂领导穿的工作服,都是干干净净,板板正正,虽是同样的面料,却能穿出独特的派头。有些更讲究点的领导,偶尔场合还会在里面的白衬衣上打条领带。
下生产现场比较少的科室,比如设计科的工程师们,一般都会在里面穿件白衬衣,而外面的工作服,则会或多或少会沾些现场的痕迹。
而那些整日在一线,却又不直接负责操作的管理人员,往往不会在里面穿不易打理的衬衣,外面的工作服上也会有更多现场痕迹。
一线操作人员的情况就复杂多了,工作服上的油污,跟工种、工作经历、个人习惯等都相关。
如果对工厂有较深入的了解,那么仅仅从工作服的细节上,就能大致判断出一个人的“小身份”。
总算轮到武文杰问那个令他无比好奇的问题了:“你也在厂里工作,那是在哪个单位呢?”
“我在厂里的职工学校,我是那里的老师。”
原来如此,难怪。
尽管武文杰来厂时间不长,但他对厂属学校还是有些了解。
在这种老厂里边,有幼儿园,有小学,有中学,有技工学校,还有职工学校。职工学校承担着在职人员技能和学历的培训职责,能发大专文凭。
武文杰对此羡慕不已。就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从小到大各级各类学校都聚齐了。哪像自己,光一个小学还是在两处上的,要翻山越岭跑那么远的路。上个大学,要走几天才到。
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可能真的就不想往外跑了,从小到大一路走下去,省心又省事。
在工厂这个小社会里,相当一部分员工就是从厂里的幼儿园、小学上起,不出厂门接受教育,学完以后进入工厂,成为生产和管理的骨干力量。
这说的是教育和就业。
再看人生的一头一尾。往头里说,工厂有医院,有妇产科和妇幼保健站。孩子的出生、婴幼保健,厂里都能管到。
再看尾巴。工作几十年下来,到了退休年龄,工厂还有离退办,专门负责操持离退休老人们的生活和待遇。
有人开玩笑说,咱工厂里头就缺一个火葬场,如果再有这玩意,那一个人从生到死,可以不用离开工厂了。
武文杰原先只是听说过工厂的职工学校,但从来没去过,以后可以去认认门了。
那姑娘见武文杰没再说什么,便说:“那就这样吧,咱们回头见。我进书店里去找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