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高祖刘邦于关中修长陵,迁徙打量两千石高官和富贵、豪强之家入长陵邑,侍奉刘邦的帝陵之时起,至今已有几十载。
几十载的光阴,足够一处宽广的荒郊平原迎来诸多的迁徙,兼之又有汉惠帝刘盈的安陵、汉景帝刘启的阳陵在此,三代陵邑早已经让这片土地变得人烟稠密。
正值隆冬时节,冻得结结实实的土路两边,几排松柏昂然而立,苍松之上挂着一层白透晶莹的寒霜,正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梦幻般的七彩。
因冬日天冷,百姓不愿出门而显得静谧的长陵邑,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豪门大户的车驾时不时地经过,太阳渐高的时候,一辆平常的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
马车上的车夫呼吸间透出一团团白气,手下挥鞭的动作稍改,渐渐地减缓了马之后,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已经赫然在望。
“董公子,到了。”
车夫一边利落地跳下车,一边准备给车中人拉下车帘,车中人却似乎等不及了,一跃之后稳稳地落在地上,他是个身姿挺拔容貌俊秀的年轻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岁。
马车之后,另一辆粗糙些的车上下来了几个仆役打扮的男女,正一件一件地往院落中搬家什。
两个正好结伴走在路上的少女望见这俊俏的年轻人,立刻减慢了脚下的步伐,在一边咬起了耳朵,这年轻人似乎要迁居到这里,明年上巳节前什么也要跟这样的少年熟识起来。
“董公子,请。”
临时充当车夫地李英提醒道。董偃身份特殊。长安城周遭认识这位平阳长公主入幕之宾地人不少。陈珏不愿多生枝节。直接让行事稳妥地李英来送他。
董偃回过神来。这才现自己已经呆了许久。他苦笑了一声。这处不大不。在大户林立地长陵邑中显得那么平常地宅子。就是他往后数月地住所了。
走进这处宅子。董偃在不长地时间里已经将这处院落看了一遍。房屋半新不旧。比他在平阳府中地住处差远了。董偃心里却觉得出奇地满足。
曹寿欲杀董偃。这件事自然不能公开。对外只失踪便了。因而董偃仍然可以用自己地身份活下去。但董偃可不敢以为他就真地可以招摇过市。引人疑窦。
李英见董偃地神色一会一变。道:“董公子看看。近期还有什么打算要我们相助?”
董偃摸了摸荷囊。那里有他新近收到地田契和长安城中地铺子地契。平阳府里空洞地华服珍馐之外。他也算有了自己地一份家业。
立业了啊,董偃微微一笑,道:“我自是在此生活几载。等过几年认识我的人少了再……若有什么打算。我计划着几个月后娶一位妻子,传承我董家的血脉。”
李英心中暗自头,他对于陈珏竟然始终跟董偃这男宠之流搭着线地事,一直不怎么放心,董偃本来就没有理由再背叛陈珏,如今他要成家。一旦拖家带口自然更让人无忧。
又跟董偃将诸事交代的妥当,董偃亲自将李英送到门口,微微而笑。那些寄人篱下,被一个时喜时怒的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日子不再了。
董偃心情愉快,顾不上再看自己的宅子,径直走上一处茶肆,笑着跟活计要了一碗粗茶,只想着风头过去,时过境迁。他就可以像别的男子一样堂堂正正地活着。
“这三陵原。马上就要变成四陵原了。”茶客闲聊道。
另一个中年人听了,接着道:“可不是。听开春便要置茂陵邑,啧啧,这回又得有不少大户被朝廷徙进来,那些膏粱子弟碰见这热闹,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董偃了一口茶,静静地听着,心中思路却根本没往这边想,那些国之大事,同他一个民有什么关系。后下,这位大汉的丞相一脸的疲惫和无奈,这累是心累,做大将军伐乱王的时候他没有累,日日殚精竭虑处政时他没有累,这次窦家内部的麻烦袭来,他才是真正地累了。
“王孙啊,这些年来苦了你了。”窦太后温和地道,她一个深宫妇人,就算用心谋算保着窦家地富贵,若没有窦婴这个梁柱,一切都是空谈。
窦婴忽然间更累了,窦彭祖对他地怨气,阅尽各色人等的窦婴哪能看不出来。
窦太后先前锁着的眉头松快了些,道:“这事,陈午早就来跟哀家过了。”
窦婴心中一惊,望向窦太后的目光犹自带着不解,窦太后知道长乐宫中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不奇怪,只是怎么跟一向不大管旁事的少府陈午又扯上关系。
窦太后哼了一声,道:“窦德别地本事没有,败坏窦家名声的本事倒不,这几日宫中他和灌夫的争执已经使得谣言处处,幸亏皇后处事妥当,没有让他们继续胡言。”
陈皇后或曾经娇纵,近年来越地有了母仪天下的风范,窦婴心思一转,立刻了头。
窦太后继续道:“这灌夫才学不提,看起来做人倒颇有情义,竟然没有去找你求助。”
窦婴道:“灌夫脾性就是如此。”
窦太后微微颔,道:“这件事你也不用愁了,灌夫酒后失仪,罚半年食俸不过分,出为江都相的事就算了。”
“这……”窦婴先是一喜,随后想起朝上已经有不少人接受灌夫将调任江都的事实,他作为丞相不得不考虑这其中的影响。
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至于江都相,已经有人提醒了哀家,便让博士董仲舒去罢,哀家听他的才学极好。知礼节晓春秋,教导刘非那顽劣性子最好。”
窦婴心中一怔,不知怎地灵光一闪,这莫非是陈子瑜的主意?
窦太后看不见窦婴地眼神,道:“董仲舒这个人,最擅长教弟子,若不是诸王地王傅都好好地,哀家还想让他做个王傅呢。”
窦婴默默地了头,儒学分数派。董仲舒所学虽和他不甚统一,但董仲舒其人地才学他也甚是服气。董仲舒既非黄老之人又不得天子欢心,前途渺茫,他若能外放为相,比在长安城中徒耗时光还强上不少。
几事商讨完毕。窦婴徐徐地走出宣室殿,一双眼冷不防地被雪地的白色刺了刺,他轻叹了一声,旋即脑海中又闪现出陈珏的名字。
既然宫中已有传言,这回倒是陈家出手相助,这才没有让窦德把人丢到全长安面前,窦婴想着想着,思绪已经转到另一边。
陈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脸温文尔雅,若这回真是他给窦太后献策,那么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须知陈珏还是太子侍读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明明大权在握。高居公卿百官之,出将入相,一世功名窦婴已经尽数到手,怎么就偏偏觉得有种日落西山般的萧索之感油然而生呢?
窦婴眼中温文尔雅地陈珏站在门口,看着比从前在堂邑侯府时宽敞了许多的庭院,惬意地出眼下的天气状况。同时紧了紧袖口,试图让双手温暖一些。
“侯爷为何不进门,反而在此伫立?”范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在武安侯府之中,已然算是半个幕僚。
陈珏回过神来,笑道:“这就要进门了。”
着,陈珏拍了拍身上零星的残雪,率先走进书房,示意范同也跟他一起进去。陈珏却不能让范同和他一起挨冻。
虽然范同八成不怎么怕冷。
陈珏瞥了一眼范同臃肿地身躯。他方才都冻得指节白,范同倒还脸色红润容光焕。
陈珏随意地坐下。又指了个位置给范同,范同施礼之后坐了,取出一个薄薄的簿册。
陈珏接过范同递过来的一本薄册之后,大致地翻阅了一遍。这一看之下,只觉往来明晰,陈珏越来越坚定他让范同做一个家丞的打算。
不得不,刘彻对陈珏真的挺不错。
陈珏新开武安侯府,堂邑侯府中有经验的能干老人前两年又被陈拉去了绝大部分,刘彻体谅陈珏大概无人可用,特意派了一个因罪失侯之人原先的家丞帮着参谋些,只等陈珏自己找出合适的人选。
范同笑呵呵地看着陈珏,样子有像弥勒佛,他答了陈珏的几个问题之后,道:“冬日人人懈怠,侯爷却辛勤一如既往,着实让人钦佩。”
陈珏微微一笑,道:“应该的。”
范同又是一笑,他漂泊中原半生,好不容易在梁国扎下根来,结果因为个性温吞,跟急于夺位地梁王刘武根本合不来,直接导致了后来地不得志。
时光荏苒,这回范同以中年之人,成了一个少年列侯的臣下,倒也多了几分新鲜的感觉。
范同想了想,含蓄地出芷晴对陈珏的担心。他中年无子,这些日子以来看着这对年轻的可以做他儿女的夫妻,并不只是半门客半家臣对主人那么简单,更多了几分看晚辈地心意。
陈珏放下簿册,叹了一口气道:“这大农中丞,不是那么好做的。”
刘彻,把半两钱变成新钱吧。这句话很简单,但做起来的难度并不。
一种钱币换成另外一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当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的一些列政策中,货币就是其中之一,但实行的时候也遭遇了重重阻力,无他,人们的习惯和归属感一时间改变不了罢了。
除此之外,新钱的事情还涉及了众多豪门大族的利益。
有汉数十载,汉初那些布衣卿相地后人已经成为新地贵族。各家子弟已经有模有样地俯视起平民来,即使这些平民的出身和他们地祖上也差不太多。
陈珏目前苦恼的就是这些大族。
几十近百年的积累,谁家还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财富,一旦刘彻下令收集天下的半两钱,熔后再铸,这些黑钱他们要不要交?刘彻有意换新钱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盗铸,但天下之大,若各个大族一都不曾涉及到这个方面。亦不太可能。
当今半两钱价值混乱的局势,亦是地方割据地一个缩影。因为半两钱的价值不稳定,一钱有上中下几等之分,百姓苦不堪言,根本没有余力仔细分辨。与之相对的。势力大些的诸侯王国内,时有百姓不买半两钱的帐,反而按照藩王所定地钱币标准而进行商业往来,
直截了当地,一旦刘彻干成了重新统一钱币的事,地方势力便难免受创,再加上大大的豪强门第,这件事真的不好做。
范同目光一闪,摸了摸胡子道:“下官听,侯爷从太中大夫至羽林中郎将。又转大农中丞。仔细算起来,侯爷入仕时间并不久。”
陈珏呵呵一笑,范同忽地一拍脑门,暗骂自己迷糊,陈珏才这么大的岁数,难道还能做了很多年朝官不成?
范同笑了几声。忍不住道:“林伯威等人不曾相助于侯爷?”
陈珏看了看范同,心中颇为感念他对自己的关切,只是他们的显然不是同一回事。刘彻虽然命他和韩安国研讨制新钱的事,但这也算是个不大不的机密,范同八成以为陈珏初到新的环境,难免被人排斥,这才问起林伯威等人。
陈珏了一口热茶,笑道:“非也,林伯威和叔孙季他们帮了我好大地忙。若不是他们相助。我至今还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呢。”
范同这才放下心来。又跟陈珏聊了几句其他地事情。
着着,武安侯爷陈珏的心思倒飘到天工府去了,新钱怎么铸还是未知,不管怎么,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事应当先解决,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罢了。
范同不知陈珏早已经在走神和清醒之间徘徊,他定了定神,沉吟了一下才道:“侯爷和大公子的长子相熟么?”
陈珏闻言微微一怔,道:“从前我大兄不曾外放时,他整日都跟在我身后。”陈尚的长子陈举,如今也十岁出头,正是个少年。
范同迟疑了片刻,摇头道:“这位公子,日前和另外几位一起来过,不知怎地,他好像并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是么?”陈珏坐直了身体,仔细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几次众人一起笑着地时候,年纪的陈举总显得太过沉默。
这好像有儿不对,陈珏想起陈尚在长安时,陈举和自己这个叔叔一向亲近,他这几日事忙,竟然不曾注意本该和他畅叙别情的陈举,早已经跟他生疏了许多。围了一件披风,默默地站在陈珏院落边的一株梅树旁不语。
“陈举?”
轻快的声音在陈举身后响起,陈举一回头,正见东方朔笑呵呵在雪中望着自己。
东方朔笑着上前几步,道:“下雪的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受冻?”他和父亲来到长安,最初入住堂邑侯府时,陈举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那几个月帮了东方朔父子不少忙。
陈举一笑,他才要话,看见东方朔身上郎官的服饰,一脸的笑意顿时淡下去。
东方朔天资聪敏,宿卫宫廷也有了一段时日,立刻现了陈举神色中地不对劲,他看了自己身上地衣服一眼,笑道:“如今已是十一月,大公子这次是不是长留长安,不走了?”
东方朔此言本来是以为陈尚一家逗留长安近一月,乃是因为陈珏的缘故,但先前陈珏地搬家也顺利完成了,眼下陈尚还在长安城中待着还不走,不定便是另有新职。
陈举闻言。脸上的最后一笑意也消失不见,他凉凉地道:“就许你十五为郎,不许我阿父入长安不成?”
东方朔皱了皱眉,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只是陈举比他还几岁,他自然不能跟陈举不合适的话,只得笑道:“若是大公子长留长安,自然再好不过,堂邑侯一家也可以时常团聚。”
陈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若我们陈家如此,还真承你吉言了。”
东方朔毕竟比陈举城府深,不动声色地跟陈举又了几句,随后便有礼地告别。转身的一瞬间,东方朔地脸色顿时一沉:陈举年纪。不知哪里学来这么阴阳怪气。
东方朔气,陈举胸口也一阵涨涨的不好受,他原来和东方朔玩得很好,方才一顿吃枪药了似的话也并非有心,只是……
陈举想起总是言笑晏晏的叔叔陈珏,咬了咬牙之后,随后掰下一跟梅树枝,大喘气地折断之后扔在地上。
陈举是在为自己的阿父陈尚不平。陈家几子,二子陈须将袭堂邑侯府,三子陈尚公主封隆虑侯。陈珏封武安侯。只陈尚这个庶出的长兄一动静都没有。
陈尚带着一家人外放为官,当地的豪强也不怎么把陈尚放在眼中,每次年少的陈举看见父亲叹气,心中都不好受。
陈举这一钻了牛角尖,越想便越是偏激,祖父官至九卿。姑姑贵为皇后,叔父陈珏步步高升,东方朔都能做郎官,这个家里怎么就没有人拉扯陈尚一把?
时间匆匆流过,董仲舒出为江都相的事情,长安城中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大汉诸侯王国,稍大些地便有几十个,董仲舒的前程端看他自己。
陈珏这段时间也没有去理会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情。专心致志地为半两钱的事情奔波来回。一时间,东方鸿几次玩笑似的过。寒冷凛冽雪花飘飞都挡不住陈珏地兢兢业业。
刘彻这数日间,已经把有意改换半两钱的事情露出去了一,出人意料的是,朝臣们似乎一下子变得迟钝了起来,除去主父偃等刘彻提拔上来的人之外,部分臣子一致地选择了装聋作哑,而非出言赞同天子的想法。
刘彻一下子就变的尴尬了,若不是窦婴提出先研究新钱的方式,再议他事的话,刘彻的这份尴尬还将继续下去。
官署。
“诸侯王和贵戚列侯都不会任由陛下置换半两钱。”大农令韩安国皱眉道,“眼下无人反对,不过是因为他们不相信陛下能成功罢了。”
陈珏暖了暖手,轻吁了一口气道:“正是,除去有些守旧的老臣不愿求变,还有些人根本不以为此事能成,毕竟孝文朝邓通之后,先皇也曾派人整顿半两钱,只可惜一无所获。”
“重要地是新钱如何铸。”韩安国知道刘彻对陈珏地信任,借机大吐苦水,只求陈珏把这些难处替他转达给天子。
“熔半两钱重铸,其中火耗如何计算?新钱成本如何,又将以何种比例放,又怎么能在豪强主导制订规则的地方上通行,这才是难处。”
地方上不能用旧钱,但若是人家百姓就想以物易物,朝廷也不可能逼迫所有人,韩安国眉头仍旧皱着,“若是新钱在短时间内不能大行天下,或是通行之后盗铸仍然层出不穷,便算是失败了。”
陈珏了头,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具体的国家大政,虽遇见些难处,但心里的冲劲还是不减,他笑道:“陛下已经抽调考工室、天工府等匠人日夜钻研,我等不知工事,只得这么等着了。”
随着大地回春,千山重暖,建元四年春悄然来临,陈珏却暂时顾不上半两钱的事:春耕时间到,大司农有劝课农桑的职责。
是故,当陈珏某日得知自己多了一个儿子时,他正跟上司韩安国一起,满身风尘地下田公干,手中还碰巧握着谷苗。
韩安国见状抚须笑道:“今日午后无事,子瑜尽管回府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