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珏跨进房门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身着一袭留仙裙的陈阿娇坐在琴架前的样子。许是因为在自己家中的缘故,阿娇并没有盘什么复杂的髻,只用一个和田玉簪子挽起满头青丝,在玉色的衬托下更显得肌肤细腻无暇,明艳无双。
虽然陈珏这些年一直喊阿娇为“阿姐”,但是两世为人的心里年龄摆在那,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把阿娇当作妹妹来看待的。
“阿弟,你回来了。”阿娇回眸对陈珏笑了一下,“快坐下歇一歇罢,听我弹一曲子,看看彻儿会不会喜欢。”
陈珏依然而坐,看着阿娇直起身子,左手轻按琴弦,右手抹挑勾轮,琴声铮铮响起,起承转合之间正是一曲高山流水。
阿娇的琴艺并不算尖,但是因为有宫廷乐师的教导缓缓弹来听起来也是不凡,十六岁的阿娇好像是把面前的弟弟陈珏当成了未央宫里的刘彻,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好好一曲高山流水被她奏得就像凤求凰一般。
陈珏静静地听着,一曲终了之后拍了拍手,起身走到阿娇身前道:“阿姐,我来为你弹一曲吧。”
阿娇闻言挪了挪了身体,把琴前的位置让给陈珏,却是好奇这个连教琴的乐师都夸赞不已的阿弟会给她弹出一什么样的曲子。
陈珏静下心来,双手触及琴弦的那一刻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一类的诗句,手下吟猱之间,琴声清幽。
阿娇侧坐在一边悉心听着,只觉其中哀怨抑郁之情慢慢,如泣如诉,纵然她出生以来一直都是个天之骄女,竟也生出了一种幽怨哀愁,无所依凭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琴声停了,阿娇一时还回不过味来,又过了一会才问:“阿弟,这曲子真好听,只是太幽怨了些。对了,这曲子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过。”
“这曲子叫汉宫秋月。”陈珏缓缓答道,“是我有一次经过永巷外时听到的,想来是哪位失意的夫人所作。”永巷,其实白了就是后宫,那里所住的都是些皇帝的姬妾美人,陈珏并不想厚着脸皮把这古曲剽窃为己有。
“汉宫秋月,汉宫秋月,确实是好名字,阿弟,是你取的吗?”陈阿娇呢喃了几遍汉宫秋月四字后,轻声问陈珏道。
“呃?”陈珏被阿娇一下子问愣住了,所幸阿娇并不是真正在意这个答案,复又长叹一声道:“不知怎的,我刚才忽然想起薄娘娘了,记得当年我和彻儿都还的时候,也常到椒房殿里向她请安,她对我也是极好极温柔的……”这位命苦的废皇后薄氏此时已经过世了,阿娇想起她时心中忽然有种莫名的难受。
“阿姐。”陈珏思虑了很久,终于还是道:“天子后宫中的女人,一向是很苦的。你就要成为太子妃,过些年就是大汉母仪天下的皇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嫁给太子之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嫁给他之后?”阿娇微微怔住了,在她的心中,只觉得一个月之后就是她奔向幸福的日子。
“是的,嫁给他之后。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你是要自己做未央宫里贤良淑德不妒不争的皇后,还是独占皇上,让其他的可怜女子毫无希望了无生趣地独自弹奏这汉宫秋月呢?”
最后一个字出口,陈珏明显看到阿娇的脸白了一下,他心中不忍却又不得不,因为阿娇不是逆来顺受的家女子,她的未来是骄傲到容不下一个卫子夫的那个陈皇后。
沉默了许久之后,阿娇终于缓缓开口,道:“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娇到这里自信地一笑,“我和彻儿从一起长大,除了皇后娘娘,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一定会是他最爱的那个女子,而且永远都是。”
是的,刘彻最爱的女人很可能确实是阿娇,但作为一个皇帝,为了子嗣、权位、一时对美色的和不受牵制的行使君权,一个阿娇算得了什么呢?
还有一陈珏终究没有出来,历史上的陈阿娇独宠椒房数年无子无女,陈珏也曾偷偷怀疑过是不是阿娇真的不孕,但在他巧立名目请了许多大夫郎中为阿娇号脉之后,他几乎确定阿娇身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这个结果让陈珏忍不住猜测:皇宫之中,很可能有某种代代相传的避免让人怀孕的方法吧?
“那么,你确定嫁给他之后会幸福,是吗?”陈珏勉强微笑着问,那么至少,他可以尝试保护阿娇,作为阿娇在外的后盾。
“是的。”阿娇认真地头,忽然想起了一事,问道:“阿弟,我要你送的东西交给他了吗?”
“那个荷囊?”陈珏伸了个懒腰,道:“早就交给他了,现在就在他腰上挂着呢。”
阿娇喜滋滋地笑了一下,道:“那就好。”看见陈珏懒洋洋的样子忍不住推了他一把,笑道:“阿弟,大哥的儿子和二哥的女儿都会跑了,眼看三哥也要迎娶苹公主,你有没有看上眼的女儿家呀?”
“没有。”陈珏干净利落地回答,他见阿娇这么轻松的样子心中也是一轻,但是他对同龄的幼女没有什么兴趣也是事实,他早就准备不管陈午刘嫖怎么逼他都死磨硬赖,不到十六岁以上不遇见真正可心的人绝不成亲,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阿娇见状忍不住伸出修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脸,陈珏要躲却没躲过阿娇的另一只手,还是被捏个正着。
姐弟俩正笑闹着,阿娇突然停下在陈珏身上肆虐的手,道:“阿弟,有一个女孩子你一定要见见,她既容貌可人,性子又古灵精怪的,和你这顽皮的家伙正相配。”
“你认识的女子,别是宫里那些被宠坏的公主吧?”陈珏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呢?”阿娇嗔道,想起那个娇俏的女子脸上又泛出一丝笑容,“陵儿是淮南王的掌上明珠,聪明伶俐,又善解人意,不像公侯家的女儿那样刁蛮任性,你们肯定合得来。”
陵儿?淮南王叔?陈珏心中一动,直起身子道:“不会是淮南翁主刘陵吧?”
“你也知道?”阿娇惊讶地道。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她来长安做什么?”陈珏问道,对于这个被很多戏剧家家塑造成西汉川岛芳子的翁主,他还是颇为好奇的。
“陵儿和她哥哥淮南王太子刘迁,都是代表淮南王来为太子大婚祝贺的。”阿娇到“太子大婚”几字,脸颊上泛起一抹红霞。
“可是阿姐你是怎么认识她的?”陈珏道。
“她来贺太子大婚,母亲和淮南王之间也有过来往,当然要来见我啊。”到这阿娇停住手中的动作,盯着陈珏道:“你打听得这么仔细做什么。”
看着阿娇一脸“还你没什么兴趣”的表情,陈珏不由得苦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陈家已经显贵之极,犯不着和诸侯王来往得太密切,平白招人闲话。”
“密切,再密切能比得过我们和彻儿吗?”阿娇神采飞扬地笑起来,她这个弟弟,有时太过谨慎微,根本不像他的哥哥姐姐。
陈珏摸了摸鼻子,不敢再什么。
太子大婚,长公主嫁女自然是当今天子即位以来少有的盛事,为了爱子和外甥女的婚礼,一向节俭的天子也下诏给太常和詹事等相关官员,务必要办得妥妥当当,更不要提一向都极注重享受的馆陶长公主刘嫖了。
刘嫖一声令下,堂邑侯府上上下下全都为阿娇和太子的婚事忙碌了起来,就连一向谨慎的陈午也认为,这个时候应当要让爱女风风光光地嫁入天家。不提陈珏他们三个阿娇的同母兄弟,就是陈尚,因为在这段时间一直为了婚礼的各种闲杂事务跑内跑外,刘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也多了几分亲近。
周朝时传下来的婚礼礼仪,将婚礼分为六个部分,即“六礼”,分别是纳采、问明、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在陈珏看来,六礼的前五项全部都应该算作是订婚的内容,只有“亲迎”,也就是男方到女方家接新娘的那一步,才是婚礼的真正开始。
然而就这么一个重要的“亲迎”的部分,阿娇实际上是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刘彻身为皇太子,并不需要到堂邑侯府中亲迎自己的新娘,而是要太子妃陈阿娇自己到太子宫中去。即使阿娇的母亲贵为长公主,也没有办法要刘彻像平民百姓家的子弟一样亲自来家中接走自己的女儿。
身为堂邑侯府的一员,陈珏自然不能众人皆忙他独闲。他早已经为此事和太子宫那边打过招呼,经过刘彻批准,陈珏很荣幸地获得了一段时间的假期。这天上午正当陈珏和兄长一样在府中指挥下人为阿娇的婚礼做准备时,门房那边来报,有天子遣来的黄门传诏。
陈珏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以为和往常一样是有关太子大婚相关事宜的口谕之类,然而当他和家人们一起走到大门口迎接天使时,才得知天子这道诏书是为他而下的。
天子有旨,召太子舍人陈珏即刻入宫见驾。
陈尚招呼黄门的功夫,陈珏回到房中换了一身衣服,等他再次出现在黄门面前时已是一刻钟后。
这时的宦官因为几代帝王的严格控制,大多数都是安分守己的,这黄门见陈珏出来了,便立刻起身请陈珏随他复命。
陈珏头,和黄门一起向外走去,心中却在思索天子要见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