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府。
同样身为当今天子刘彻的亲生姊姊,南宫公主人如其人,她的府邸并不像平阳公主那样张扬和引人注目,反而处处地透着几分内敛的雅致。
一个翠衣少女和一个还未长成的少年并肩站在府门外,看样子似乎是一对姐弟,那少女对守门的仆役苦苦哀求道:“请你让我们见南宫公主一面,我家阿母正等着她救命啊。”
那仆役眼皮也不抬一下,从后门抬进南宫公主府,又从后门被抬出去的这一家子,传是南宫公主前夫家的亲戚,但这南宫府上下还真没有人把这一家放在心上。
“我们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她不在。”那仆役懒洋洋地道。
翠衣少女苦求不止,那仆役渐渐地不耐烦起来,跳起来喝道:“金娥,你这女子怎么在公主府门前纠缠不清,再不走别怪我赶人了。”
金娥珠泪满眶松开弟弟金仲的手,握紧了双拳,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金仲连忙拉住姐姐,飞快地道:“阿姊,你这是在做什么傻事。”
“可不是傻事。”那仆役一脸嘲讽,道:“这样死皮赖脸求见公主的人多了,我们哪能看你们一跪就放人?”
金仲闻言,一双眼狠狠瞪向那仆役,那仆役看着金仲比较起其他少年更加强壮的身体,心中也有几分顾虑,转念想想这里是南宫府,那仆役便又挺起了胸膛,任金娥接着哀求仍是不理。
不多会,那仆役便要躲进南宫府大门,金娥哪肯放他走?无奈之下,金娥只能他上前一步,上前试图拉住那仆役。
“放开。”那男仆毕竟力气大些,毫不费力将金娥推倒在地,随后便哼了一声要进门。
这仆役正得意洋洋地要走近大门。忽地感觉到后脑生风,他还算机警地一转头,正好撞在金仲的拳头上,他最后看见的,便是金仲通红的一双眼……
刘嫖眼眶微红,陈午在她的身边坐着,想要劝慰妻子几句,有碍于几个子女都在当场,他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实在不好什么夫妻间的亲密话。
“封侯是好,可珏儿这一封侯,可不就要离开我这阿母了么?”刘嫖着。接过展眉递过来的丝啪擦了擦眼。
一个堂邑侯府里,另外住着一个武安侯,哪怕这武安侯是堂邑侯的亲儿子也不大对劲,刘彻那边派人给陈珏修的武安侯府已经正式落成,眼下陈珏唯一地任务便是搬过去。
陈须之妻周氏出声道:“阿母,新府邸总要按照他们两口子的心意休整休整,芷晴如今身怀有孕,如今不筹备着搬过去,等再过几个月,芷晴身子便不方便了。”
周氏这话的在理。只是刘嫖这时候哪里听得进去这话,她只想着最疼爱的儿子要离她而去。眼看刘嫖就要火,陈午连忙抓住刘嫖的手。笑道:“这事不急,等珏儿从终南山回来再议,再议……”秋初地夜色中隐约传来虫鸣声声,好一个静谧平静的夜晚。
陈珏站在门前,随手拉出一道缝,一道过堂风旋进室中。立刻便带来一阵凉爽的气息,内间的芷晴见了,放下手中半截的绸布,柔声道:“莫要开太久,如今的晚间还是有些凉。”
陈珏答应了一声,转身回走几步时看见芷晴正一边缓缓起身一边挽起袖子,忙扶住她道:“还有什么事要做。同我就是。”
“没什么。”芷晴微微一笑。轻柔地道:“只是收整一下散乱的东西,白日里阿母亲自送来许多图册衣样子。()今日你回来之前,我看了快一个时辰呢。
陈珏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反应过来,笑道:“阿母未免太急了,孩子出生还是明年地事情,你也不必现在就开始筹办,须知来日方长。”
芷晴浅笑着头答应了一声,旋即轻叹一声道:“这次你去终南山,不知几日能回。”
陈珏看出芷晴有几分神思不属,知道她是舍不得两人成婚以来第一次分别,当即故作不在意地道:“从长安往终南山去,连出远门都算不上,若不是这次陛下仪仗尽出,往常快马不过一日工夫便回。”
芷晴蹙眉道:“正是如此,陛下既然决意往终南山一行,必定早有安排。这一来一回本就耗时,更何况陛下不定还会在终南山停上几日。”
陈珏笑道:“从前韩王孙在长安时,我们两人经常和陛下一起往终南山去,还在那边闯过不少祸,陛下早就对终南山熟悉得跟未央宫一般,不会有什么游
芷晴秀眉一展,轻笑道:“果真?”
陈珏头肯定道:“当真,陛下此次前去,不过是往老子经台祭拜一番,顺便在即将兴修的老子祠边为淮南王立一座碑而已。”
芷晴欣然道:“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陈珏见她开心得如此简单,想起她以十来岁的年纪为他孕育子嗣,心中一动道:“不若我早些回来陪你。”
芷晴听了连忙摇头,正色道:“你是男子,又志存高远,在外有自己的事情。若是你从陛下身边回来只为了陪我,那成什么样子?”
陈珏本不是顾忌人言的人,只是见芷晴这副样子,若他一意还家八成反而让芷晴难受,以为是她拖累了自己的事业,于是他伸手摸了摸芷晴的头,笑道:“我听夫人的。”
芷晴低头一笑,从正在整理着的一本书中翻出一封信,递给陈珏道:“这是一个名叫金娥的年轻女子送来地信件,我本来留她在府中住的,只可惜她们什么都不愿意。”
陈珏接过那封信,看着上面娟秀的字体心中不由地疑惑起来,金娥一个户女子从何处学来这些。
“你如今一个人是两个人,我来替你收拾。你早些睡吧。”陈珏看看天色,放下手中金娥地信,打算明早起身便看,径直走到凑到那桌案地另一边道。
陈珏着,随意地站到芷晴身边。伸手帮她收拾起散落着的几本书册来,他的视线不时地跟芷晴对上,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和轻松。
终南与清都,烟雨遥想通。
名山终南,距离长安城不到一百里地,若是抄近路,不过是三四十里的样子。这日大路分段封禁,等到天子和随从车驾过后方才通行,蜿蜒的泥土路上,几排车印渐渐地越伸展越长。
天子御辇不远处,陈珏乘了一匹骏马,顺着队伍缓缓而行,他今日乃是以武安侯领羽林中郎将地身份随行。
刘彻的寿辰已经告一段落,既非整寿又非登基初年,刘彻这次地生辰并未大办,甚至一些诸侯王所上入长安朝见天子的事也被刘彻驳回。
蹄声清脆。陈珏笑着看李当户兄弟三人和另外几个羽林少年轻声嬉笑着,打马同卫青并驾齐驱,笑问道:“羽林军数月。感想如何?”
卫青听得陈珏问,微微有些紧张,他因为表现出色,本是赢得天子召见了好几次的人物,只不知为什么,他在陈珏这童年恩公和现任上司的面前,还是按捺不住那几分无措。a
“这几月我在羽林营中很好,大家也很照顾我。”卫青稍显拘谨地答道。
“是吗?”陈珏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青一眼。卫青身高拔的很快,想来用不了几年便会追上陈珏,“那样就好,我也可以放心了。
卫青在羽林营过得好?羽林营是陈珏经营好几年地地方,营中的羽林儿郎虽然出身高低不同,但心性大都不坏,只是卫青因为出身平民也曾遭人排挤。诸如此类地事自然瞒不过陈珏。
卫青若因为这样地事跟他告状。他也就不是卫青了。陈珏稍稍用力勒马,减缓了马。这才有意无意地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就来跟我。”
卫青认真地了头,陈珏抬眼望见绿树成荫,远处丛林古木幽深,再看看天空挂着的一轮火炉,忍不住擦了擦汗,秋老虎地中午,天真热。
“武安侯,武安侯,等等人。”
耳闻队列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喧闹之声,陈珏示意卫青先走,自己则为身后几骑让开道路,笑呵呵地等着正满头大汗的杨得意追上来。
杨得意行到陈珏身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喘息着道:“武安侯爷,陛下那边传您呢,请您直接上御辇就成。”
陈珏闻言不由地一乐,这还真是想睡觉就来了枕头,他才嫌外边热刘彻那边就传他进御辇乘凉,只不过……
陈珏的目光落在前方的卫绾身上,丞相窦婴留在长安,御史大夫则随行天子,这老头已经汗湿了后衣,却仍然在马上颠簸,腰背都挺得笔直。
杨得意顺着陈珏地眼神望去,不由地撇了撇嘴,他对于那些轻贱宦官的朝廷大员们都没什么好感,身体肤受之父母、不宜轻损,然而做宦官的又有几个是完全出于自愿,不过生活所迫罢了。
“武安侯。”杨得意苦着一张脸道:“陛下那边还在等你呢,您晚去一会不要紧,人可当不起陛下一生气。”
陈珏被杨得意那副故意做出来地苦像逗得一乐,“好了,你我相识这么些年,我还能难为你不成?”陈珏着,调转马头从车队一侧朝御辇处飞奔,口中轻喝道:“移开那。”
杨得意听了陈珏的话以最快度躲开,只是再来不及去追陈珏,他大力抹了一把汗,对正过路的两个卫士装扮的人道:“看什么看……”
陈珏同御辇周遭的卫士们客气地打了招呼,这才轻松自如地踏上去,等他见到刘彻,愕然现刘彻此时正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刘彻今日穿的是夏青色常服,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了许多,陈珏看得一阵纳闷,亦不知刘彻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子瑜。坐下罢。”刘彻对陈珏挥了挥手,等到陈珏落座,他又皱眉哼了一声道:“丞相还是不赞同朕巡幸终南山。”
窦婴再怎么,亦是坚定的儒,他能任由刘彻捧“道”踩儒而毫无意见就怪了。拜老子虽不稀奇,但刘彻这段时日以来太不把士人们放在眼中才是真正地原因。
陈珏心念一转,笑道:“陛下在长安时日理万机,如今一下子把所有的朝政国事交与丞相,丞相又怎么会高兴?”
刘彻听了陈珏地打诨一笑,旋即哈哈一声道:“你这会来得恰是时候,正好跟朕话。”起来这长安城距离终南山。感觉上也不怎么远,只是这回遇见这样的事他便不可能纵马狂奔了。”
陈珏笑道:“臣自当从命,只是臣请陛下再下恩旨,命御史大夫建陵侯入车休息。”
刘彻闻言神色一动,他对于卫绾这个太子太傅有几分真实的感情,大热天地带着一个老人家这么奔波他心里也不舒服。于是刘彻随意地一挥手,示意了跟在刘彻身边的侍中桑弘羊身上,示意她去通知众人。
那边卫绾接了旨,冲刘彻这边的方向浅浅拜了拜,随后便跟着几个吏上了另一辆马车。
一路奔行一路笑。不多时陈珏和刘彻两人从卫绾开始提到几个侍御史,刘彻忽地异想天开,道:“子瑜。不如朕再设一个加官位,将之封给你,这样那些御史便不了你什么了。”
陈珏因为外戚身份和天子地亲近而受过几次弹劾,刘彻不是一无所知,今日这话也算是为陈珏着想,
话虽如此,陈珏地眼皮还是忍不住**了一下,侍中本就是加官。刘彻想起另设加官也不奇怪,只是刘彻果然最近太顺了,兴建太学和巡幸终南几事都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这便上了极不现实地事。
“大汉百官之律,皆是高皇帝所定,臣不敢为一己之利请陛下更改。”陈珏中规中矩地答道。
刘彻这会似乎也知道方才一言有冲动,了头便转移话题道:“近几日士人们中间上书之人太多。全部都希望能在太学开时入内讲学。”
刘彻着。掩不住眉宇间几分明显的快意,从前窦太后尊黄老、景帝不用儒时。他身边就围着许多人这那,就是景帝在位的时候也往往要顾及士林间的声音,因窦太后重视黄老而受些苦。
……虽太召开学经会这不过是个极简单地法子,但刘彻已经尝到了由自己控制士人的甜头。
陈珏听清了刘彻的话,面上也忍不住微微一笑,如今天禄阁和太学两处百花齐放,若是这股火烧起来,等到刘彻再想拦的时候定然就拦不住了。
“朕听,新任的太学博士中有一人是你的大姊夫?”刘彻笑着问道。
刘彻和东方鸿虽然不怎么相熟,但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中也时常见面,只是东方鸿这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大才他也不知道。
“陛下,此事属实。”陈珏也是笑容满面,他接着道:“臣那大姊夫东方鸿大约是忍不住了。”
到这里,陈珏笑着道:“话虽如此,东方伯鸾乃是凭真才实学进入太学,臣安排众人试讲的时候,那些试听的少年人据东方伯鸾授课极为风趣,妙语连珠。”
“哦?”刘彻这下子来了兴致,笑道:“娇娇过,你们那庶出的大姊过去待娇娇不错,既是这东方伯鸾意欲为官,朕便成全他。”
陈珏眼神一转,微笑道:“东方伯鸾还是无意出仕,只是不愿一身所学埋没臣家中罢了。”
刘彻连着哦了两声,脑海中自动补上陈珏的未尽之言,东方鸿这是怕人他在陈家吃软饭,着急寻一个清贵又体面地职位,出去也不愧是堂邑侯府的姑爷。
刘彻想着想着,哈哈一笑道:“子瑜,朕是现了,你们家只有陈须还像个世家子弟的样子。”有些好色但心地又不坏。
堂邑侯府一家子男丁对妻子倒是都不错。尤其是陈,陈待刘彻那个最乖巧地妹隆虑也极好,刘彻自然对陈家更加满意。
陈珏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含笑道:“到家人,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陛下。”
刘彻欣然问道:“何事?”
陈珏侧了侧身。正色道:“这事关于金俗和金娥金仲,臣实在不知如何处置。”
金俗,正是刘彻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姊,跟陈珏有一个同父异母姐姐的情况刚好相反。
刘彻听得这个名字心头微震,王莫名其妙地死在阳陵边,刘彻那阵子又忙着和淮南王在朝臣和太皇太后,金俗母女居然都没有去管。只是被刘彻随便丢到南宫公主那边了事,之后便不闻不问了。
陈珏见刘彻的神色变幻个不停,又补充道:“臣昨日收到金俗之女的一封来信,金仲眼下本是天工府一吏,是吏,其实跟学徒差不多,只是在天工府那边跟楚先生学些本事。”
陈珏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刘彻微微颔,敏感地问道:“这事你同朕过,金仲怎地了?”
陈珏欲言又止。刘彻看出他地神色,不耐地道:“子瑜不要学外头那些人,你有什么话不能同朕?”
轻叹了一声。陈珏这才道:“昨日那信中,南宫公主待金俗母女不错,当日曾亲自替她们物色了一座宅邸,每月里更按时遣人送去月钱。只是这两个月来,不知怎地,南宫公主府上再没有什么消息,金娥此时就正在重病……”
不多会儿,陈珏已经将事情娓娓道来。随后便静静地等着刘彻反应。
想起平阳的素日表现和南宫公主的温婉贤惠之处,刘彻皱了一会眉头,道:“南宫阿姊性子宽厚,断不会亏待金俗一家人,这却是怎么回事?”
金俗啊。
仔细数来,刘彻最初得知金俗这个姐姐存在地时候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正因当日赵王刘彭祖一告。天子景帝卧病。刘彻的太子之位也出奇地不稳,那时地刘彻着实没有想过认回来这个姐姐。
只是今非昔比。太皇太后窦氏渐渐地老去,刘彻还没有到一个男人的巅峰年纪,他已经在渐渐执掌一国天子的权柄,站在他身后的朝臣亦是空前的多。这种时候金俗再出来在刘彻面前,刘彻念在骨肉之情,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不在意了。
“当日朕地母后独自一人居住在阳陵那边,为朕地父皇守陵,朕甚至没有亲自和他话过。”刘彻神色间有几分遗憾和痛悔,“那几年,多亏朕这个金……金俗大姊替朕在阳陵那边为母后尽孝,如今是朕回报他地时候了。”
陈珏听了,嘴角绽出一个淡淡地笑意,金俗母女出现的正是时候,早些难免有些人会因去年的事心存芥蒂,晚些又错过了最佳的时机,这个时候就恰恰刚好。
“子瑜。”刘彻神色一定,正色道:“这件事朕会找廷尉张欧派人去查,你还是先把金家三口接到你那里去,照顾一段时日,过几日朕自会赐金俗一个封号,让她们一家子好生过活。”
陈珏颔,答应了一声,道:“臣遵命。”
刘彻了头,心绪却稍稍飘散开来,凭阳公主那边才让他失望透,南宫公主这边又不曾照顾好几人同母的大姊,这么一一想过来,刘彻好好的心情渐渐地添上几分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