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青翠,溪水长流,刘彻方才一句话算是服了软,衬着此处风景柔美怡人,陈珏和刘彻之间严肃的气氛就少了许多。
“臣不是学丞相话。”陈珏话也自然了许多,“上林苑如今纵横百里地跨三县,想必宫苑华美雄壮之处已经不输前秦阿房,臣只是在想,大征民夫,受苦的是大汉百姓。”
陈珏其实更想原本是大汉的百姓养活了刘彻这么个败家子,照刘彻这么爱享受的习惯,换了寻常贵戚家恐怕也负担不起他的开销,然而刘彻毕竟是天子,陈珏话不能这么直。
“臣从往来商旅那里听,极北极西之地另有独特风物,珍奇野兽和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都是大汉境内见不到的品种。”陈珏到这里忍住了提起北极熊的冲动,“汗血宝马,便是其中之一,陛下若要充实宫苑,不如留待他日海清河晏四夷归服之时,那时候万邦来朝,贡品如山,陛下稳坐长安即可得天下珍宝。”
陈珏加重语气道:“岂不胜过如今徒累陛下的臣民?”
刘彻看了看陈珏,只是不话,他志向再远大也不可能狂妄地以为这样的目标可以在几年之内达到,一日不成大业,他就一日不能随心不成?
只不过陈珏至少比像窦婴汲黯等纯粹的直臣那样,几乎指着刘彻的鼻子“你这皇帝做的比尧舜禹汤差太远了”的劝谏方式好得多。
正沉默的工夫,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陈珏和刘彻不约而同地张望了一下,却是可怜的杨得意带人寻过来了。
溪水轻拍石的清脆声响起,刘彻狠狠瞪了陈珏一眼,“你总是这样……”
这样什么,刘彻好一会没找到合适的词,这时候杨得意已经飞扑过来,嘴皮子张合个不停,道:“陛下。您可让人们好找……”
刘彻随口答应了一声,便在杨得意等人的众星捧月下整理了衣冠,重新又上了马,这次大汉天子总算是学了乖,没有骑着马从人家的农田里过,而是拍马在泥土路上徐徐而行。
心烦之下,刘彻手下的劲道也时大时,可把训练有素地御马折磨得不行。
远处深青翠绿的色彩交叠的山峰若隐若现,刘彻忽地想起日前才为他献上山水图的司马相如。司马长卿绝不会他修上林苑不对,相反地,他只会做一篇篇文辞华美的上林赋、长门赋……
“陛下若只是想做一位守成之君也罢。”刘彻转念又想起陈珏方才的话来,他才不愿意战战兢兢地守成,从少年时对窦太后偏疼梁王、他们母子不得不要在栗太子刘荣面前服软开始,他就一直想拿稳手中的权柄,期望有朝一日威加海内。
话虽如此。陈珏怎么就不能全顺着他的心意呢?刘彻怒着想道,文景二帝号称轻徭薄赋勤政爱民。他们不一样休整甘泉等地的宫室吗,他作为一朝天子修一处自己地宫苑又有什么了不得?
刘彻想着,好不容易放下心里的思绪再抬头时,忽地觉得眼前的风景有些眼熟,水波荡起阵阵涟漪,青山倒影如黛,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狂奔到了镐池边。
刘彻略一思索便记起他还是太子时在这里遇刺的过往,陈珏那年就是在这里为了保护他而受了一箭。陈珏对于他来,终究跟其他的臣子不同。如果陈珏是田那样对天子一意奉迎,只求不惹怒皇帝长保富贵的外戚,陈珏也就不是陈珏了。
心思百转,刘彻再想起方才陈珏扫他面子的几句话仍然气愤不已,无欲无求,那还是皇帝么?拿上林苑跟阿房宫比,他是秦皇一样耗尽民力地人么?
秦始皇,生前宇内之尊,死后……
刘彻打马向前,头一回不招呼陈珏和杨得意。寻路狂奔起来,朝上林苑的方向回转。
马蹄声响亮,在暖风地送行中,陈珏为的羽林军天子卫队浩浩荡荡地如风般飞驰过。
杨得意保持着落后陈珏半个马身的距离,试探着道:“陈侍中,陛下这是……”
杨得意跟陈珏话并不怎么拘束,他的年纪比他跟刘彻韩嫣都大好些岁,句托大的话那叫看着几个显贵的少年长大。再加上陈珏比旁的权贵亲和太多。素日里又不少帮杨得意照顾老家来的亲戚,杨得意倒不怕问了挨骂。
“没事儿。跟你没关系。”陈珏随口给杨得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舒了一口气,心下颇为松快。
果然,刘彻到达上林苑中歇息了一会儿,随后便接见了十几个最近表现出色的羽林少年。
陈珏看着英气勃勃的卫青,不由地摸了摸下巴,这子长得越快了,身高已经与一般地成年人相差无几,陈珏自己就高于时人,卫青看来还有长过他的潜力。
卫青站在刘彻面前利落地一磕脚跟,微微半垂下头跟几个同伴一起拜见天子,陈珏这会也从身高的问题上回过神来,这时候的奴隶想当骑奴还要看你长得壮实不壮实,卫青做平阳家奴时尚能被选为骑奴,何况是在羽林营里营养充足锻炼不止的现在。
刘彻勉励了众人几句话,目光落在卫青身上一顿,笑道:“这几月来朕见的都是老面孔,如今可算有新人了,你叫……卫青?”
李敢和李椒兄弟闻言脸一红,不由地躲闪着陈珏朝他们看过来的视线:他们自己是好了,然而军队重的是集体,最出彩的始终是少数几个人可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好事。
卫青神色间有些不自然,显然还有些紧张,陈珏在刘彻身后笑着对他了头,他才挺直了脊背,不卑不亢地道:“回禀陛下,正是卫青。”
刘彻头,接过李当户递上来地簿册,翻看了卫青平日出操训练时的成绩,讶道:“入营不过数月。居然进步得这么快?”
李当户咧嘴笑道:“陛下,卫青是个好苗子,勤快,用功。”
刘彻斜了李当户一眼,转过头又笑道:“就算是勤能补拙,这样的水准亦应该有天资。”顿了顿,刘彻仔细打量了卫青一眼,隐约觉得有几分面熟,又笑道:“你是哪家的子弟。该不是建陵侯卫绾的族人罢?”
陈珏只是微笑,心中却一阵无语,跟李当户等人混得熟就是权贵子弟么?这时只见卫青神色一黯,道:“陛下,臣家中与卫大夫并无亲戚,只是一介平民。”
刘彻奇道:“那就怪了,朕为何会觉得你眼熟?”
卫青张了张口。他知道姊姊卫子夫见过天子,然而过去为奴的事要出来吗?陈珏见状心念一动便知道他地心思。立马向李椒使了个眼色。
李椒果然是李家三兄弟中最沉稳的一个,他对卫青地身世知道一,平民出身也比过去为奴强啊,忙道:“卫青来了几个月,如今才脱颖而出,陛下常来上林苑,觉得眼熟也没什么。”
刘彻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么一来也就放下那一丝丝疑惑,问过卫青几句话,算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杨得意时不时向陈珏投来关切和忧虑地一眼。陈珏自己倒是没什么,只是看着刘彻一个两个地接见表现出色的羽林少年,心情舒畅。
每次来羽林营,陈珏都可以切实地感觉到一种年轻地气息,这是他这个活了两世的人没有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飞扬,他抿了一口茶,看向一轮明日,这阳光真灿烂。
“阿嚏!”看久了太阳,陈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刘彻看了他一眼,才要问便沉着脸紧紧抿住嘴。倒是把他面前另一个少年吓了一跳,出门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那句话不对,惹得天子变了色。
陈珏冒犯龙颜,后果很严重,刘彻在上林苑待了半日,直至回宫,除了必要地公事交谈,竟是没有同陈珏别的话。名为匈奴来袭的弦,自三月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面上也多了些笑意,一冬的苦寒,总算是暂时过去了。
韩嫣和周谦并肩而行,自从韩嫣来了北地郡,久久难逢故交的周谦便时常拉着他聚会,聊的不是北地军事便是长安城中两人共同地旧识。
“韩太守这一走,我可是许久没闲下来了。”周谦感慨道,他和北地别驾一起暂理北地事,已经累得不行。
韩嫣笑道:“不怕你不闲,就怕你闲,韩太守此去长安若是一切顺利,不定你就有机会接下北地郡。”
太守都尉分治民军,周谦身为北地都尉,掌的是北地郡地军事,因而韩嫣常同周谦往来,旁人也不以为意,天子派这些少年来本就是学习实战军事么。
周谦摇了摇头,道:“一郡太守,对我而言还是太早了,若是再过两年还差不多,这回就是韩太守走了,天子八成会换个新人来。”他自从就任,便再也没有回去长安,每有太守就任,必定有机会亲往长安觐见天子,周谦确实想做这个太守。
韩嫣略一思索,道:“你不如给子瑜去封信,长安城那边怎么也好办许多。”
周谦苦笑道:“我阿父是谁?差就背负叛名的前条侯。我今年多大?不过二十几岁罢了,凭什么做一郡太守?”
这时两人已经行到城墙外,阶梯处,一些服役的民夫和戍卒正忙活着修缮城墙,久战之地,这已经人人是习以为常的事。
韩嫣随意地侧过身给一个挑夫让路,转头道:“不然,边关的太守常有畏战的毛病,否则也不会逼得陛下把李太守这么一个主战的人放在边郡数载。你若是上书请战,献上胸中军略,陛下正是用人之际,再加上子瑜在长安为你奔走,陛下未必不能用你。”
周谦惊讶地看了看韩嫣,就算是多年来因陈子瑜太出色而锋芒不显,韩王孙究竟是天子身边的人。
韩嫣却不知道周谦在想什么。他离长安来此前曾经犹豫过,只因放不下老母幼弟,是陈珏提醒他陛下登基又不能大刀阔斧的时间只有这么久,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差不多的事轮到周谦,韩嫣也不是没见识地人,自然看得通透。
周谦寻思了一会,笑道:“不试一试,我怎么也不甘
韩嫣也是一笑,徐徐走到修缮城墙的工人们身后。这破败地北地郡,哪里能及得上繁华的长安,韩嫣摸了摸腰间系的荷囊微微一笑,他想家了,不是因为看不起边郡,就是想念自己长大的地方。
“修城墙有什么用?”一个妇人的声音。
韩嫣循声而望,见那麻衣妇人垮着肩。双手分持两个瓦罐的样子,便知道是给亲眷送餐的军属。边地,本就是军民一体的地方。
“是加固,不是修,军司马地。”一个单薄地男子随意抹了一把脸,犹豫了一下,将双手在腰间的衣物擦了擦,这才接过瓦罐。
“快些吃。”妇人低声道,“怎么修都没用,匈奴人还是照样来去。”
“噤声。”满脸倦色的男子一边嚼一边道,“这北地有韩太守。有周都尉,已经比外地好许多了。”
妇人不话了,转而道:“家里的地不用操心,我阿弟和叔都来帮了忙,好了,我父兄还在那边等着我送饭,不陪你话了。”
妇人着,缓缓朝另一边脏乱的石堆旁走去,那里是她同样做着劳役的父兄。
韩嫣和周谦对视一眼,俱是轻叹了一声。闲逛的心思也没了,不多时便打道回府,韩嫣回到住处,在桌案面前驻足了片刻,这才铺开一张纸。
第一封,是写给刘彻地北地军情、民情常规奏表;第二封,是家书;第三封则是写给陈珏。
不到边关亲查,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子瑜不来可惜。至侯府内下人忙碌个不停。只为了侯府主人今日招待客人。
许昌给庄青翟劝了菜,仿佛不经意地道:“武强侯是否觉得近日长安城中有些不对?”
庄青翟有心不在焉,他那不肖地次子庄攸近日什么都不做家里为他保地侍中之职,非要往边关北地郡去寻条侯周谦,什么不从军不是男儿。
“不对,有什么不对?”庄青翟打起精神反问道,他那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龙阳之好,长安城里各家淑女尚且留不住他,若是真被庄攸跑到军队里,遍地地男人他怎么放心的下。
许昌想起陈午毫不犹豫地拒绝保举他为大农令就忍不住动怒,他平静了一下呼吸,这才道:“羽林中郎将陈珏,最近可是连续待在羽林营半个月,天子也不召见他,这事可不寻常。”
“有什么不寻常?”庄青翟看许昌的目光很奇怪,“我看你才怪,朝中官吏多了,你那么关心陛下召见了谁做什么?”
终究是多年旧识,许昌耐着性子解释道:“陈子瑜和今上总角之交,那是何等深厚的情分,哪会多日不见?依我看,陈子瑜这是不知为何触怒了天子,失了圣心。”
庄青翟嗨了一声,道:“你这是跟堂邑侯套近乎没套成?我早劝过你,堂邑侯出奇地洁身自好……”
许昌有恼羞成怒,打断庄青翟道:“他陈午孝景皇帝时靠着馆陶大长公主,如今的富贵靠的是他一双儿女,论才干,堂邑侯他及得上我?”
听见许昌提起儿女,庄青翟心里又是一闷,陈子瑜那样的好儿子怎么就不是他的?二儿子不肖,他长子前些时候在街上调戏女子被人打了要害,至今还没痊愈。
许昌平息了他的呼吸,暗骂庄青翟是个呆子,硬邦邦地道:“武强侯太与世无争了些,我好心提醒你,你若是不为自己打算,就等着离开长安去你地武强侯国罢!”
庄青翟闻言大惊,道:“柏至侯莫不是笑。我虽不是三公高官,好歹也是个堂堂御史丞,好端端的怎么会去国?”
许昌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寻个理由就可以遣不在朝中为官的列侯归国,你是御史丞自然好好地待在长安,如果不是呢?”
庄青翟这回终于去了轻松之色,道:“武强侯的意思是?”
许昌笑道:“我那犬子许牧和庄攸有些交情,听你长子被堂邑侯世子陈须打了?”
庄青翟板着脸道:“他咎由自取,却怪不得别人。”
这老鬼岂会果真如此大公无私,许昌心中暗骂。挤出笑容道:“堂邑侯世子家居,无官无禄,听当日那女子也不像是陈须亲眷,我看你这儿子被打得冤那,自己受伤不还让庄家得罪了陈家。”
庄青翟瞪着许昌,这个御史中丞武强侯多年来和他同在御史大夫之下为官,彼此都是极了解了。“你到底想跟我什么?”
许昌闻言,抚须微微一笑。这才徐徐道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讴歌声婉转动听,包厢中的陈珏抿了一口酒,目光在窗外的歌身上一转而过,重又埋头吃菜。
“啪!”
东方朔一脸气愤地将食箸放在桌上,道:“怎么谁都敢唱这佳人曲?”
东方鸿算是个浪子,他自从跟陈柔成婚后便修身养性,然而他儿子东方朔继承了父亲地风流。又比父亲更善言辞,年纪已经有了些才名。
若若朝外望了一眼,见那女子皮肤黝黑的样子先是一惊,随后皱眉道:“那位姐姐生的丑也不是她的错,你这么刻薄做什么?
东方朔一趴,叹道:“佳人曲中有佳人,唱佳人曲地就未必是佳人。当日初唱佳人曲的那女子该是何等风姿,可惜如今是个女子再丑也敢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不知名的佳人曲传遍了长安城内外,陈珏看着东方朔一脸惋惜的样子。忍不住哈哈一笑。
若若冷声道:“照我这样正好,最初唱歌的那女子不是被人赎出章台了吗?以后任谁唱这烂俗地曲子,都不能勾到你的魂了吧?”
陈珏听着若若和东方朔斗嘴,中间陈举和陈琪不时地也插嘴几句,不由地微微一笑。
东方鸿狠狠拍了一下东方朔的头,挥手示意他们出去闹,转而对陈珏笑道:“子瑜,你倒是镇定得很。一都不担心?”
陈珏摊手道:“担心什么。休沐之时,带着家里地孩子们出去玩耍。不是挺好地?”
东方鸿摇头道:“你的胆子真够大地,这回陛下是真让你气着了,竟然半月不见你。”
陈珏想起当日地情形,笑道:“我总不能一辈子事事顺着他的意。”陈珏这样半犯颜式地进谏除了是实话实,亦并非心血来潮。
刘彻近来越来越像一个皇帝,汲黯是景帝时的老臣子,然而他的直言时常让刘彻不快,虽他并没有得到什么处分,然而以汲黯的才学,他升迁的度较郑当时等人还慢上许多就是刘彻不满的铁证。刘彻是好面子的人,他对陈珏忍耐的极限是多少,才是陈珏想知道的事情。
东方鸿头,道:“这事啊,陛下不介意,过几日就觉得你是个一心为他打算的良臣,陛下若介意,你便是恃宠而骄喽。”
陈珏淡淡地道:“若是陈家和他多年地情分,这冒犯他都受不了,我还是早早打算夹着尾巴做人或另谋生路的好。”
“得也是。”东方鸿道,“那你试出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