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娘娘。”陈珏恳切地道,“臣明白您的心情,然而王娘娘是先皇选定的人,当今陛下是先皇选定的天子。先皇英明,他晏驾前既然不曾留下什么交代,您母仪天下,又何苦同离世的王娘娘计较?”
母不是嫡母,子自然不是嫡子,景帝当年先封王为皇后,再立刘彻为太子的苦心便白费了。
窦太后皱了皱花白的眉,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的那股别扭又怎么过得去,她看了看陈珏,敏锐地道:“皇帝还是担心淮南王在长安?”
陈珏侧了侧身,道:“淮南王身为外藩滞留长安已有数日之久,朝野间本就早有争议,只不过《鸿烈》书有利于教化,淮南王有大功于社稷,陛下才不曾命淮南王之国,臣以为这谈不上担
窦太后了头,道:“《鸿烈》确实是部好书。”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再怎么光鲜耀眼,死后也不过如此,窦太后最大的心结便是刘彻会在她百年后整治窦家,如今最强势的威胁王死去,这个问题似乎便不需要再担心了。
想着想着,窦太后无神的眼温和地“看”向陈珏的方向,阿娇虽性子有些娇蛮,但心地却善良得很,陈珏也一向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窦家和陈家同气连枝,这些辈的事她也可以安心。
窦太后徐徐开口道:“你回去替哀家问问皇帝。这么些年来,哀家这皇祖母在长乐宫中什么时候逆过他地意思?”
陈珏还来不及什么,那边窦太后已经对长信詹事问道:“长乐宫中的帘幕都是什么颜色?”
长信詹事机灵地答道:“夏色尚朱。”
窦太后嗯了一声。淡淡道:“孝景皇后既然崩了,哀家这长乐宫里也不能一派喜庆,你酌情去安排罢。”
长信詹事躬身应诺,陈珏心中一喜,目送着他出门之后诚恳地道:“太皇太后用心良苦,陛下必定感怀在心。”
窦太后微微颔,轻轻地叹了一声,道:“记得当年先帝在时。他和你阿母姊弟两个时常到长乐宫来陪伴哀家,有时候王氏也在,旁边就是皇帝、娇娇和你们几个辈,那时何等的其乐融融啊!”
陈珏静静地听着,心中也有几分感慨,这时窦太后又唏嘘着道:“哀家亲历了几代皇帝,只不知这副老骨头还能活上多久。”
陈珏仔细看了看窦太后,她华服下地身躯较几年前显得更加伛偻了,眉间早就白多乌少,他不由道:“太皇太后福寿安康。怎地就叫起老来?”
“哀家老了。”窦太后混不在意地道,她见多了生生死死,虽然重视黄老之学,但窦太后对于炼丹长生反而没有什么兴趣,连自己的寿命都顺其自然,“秦皇不过六十余岁,哀家一介后宫女流,已经不逊于他了。”
陈珏顺着她的话称是,随后道:“大汉承平,陛下纯孝。太皇太后正是应当尽享清福的时候,臣听民间有百岁老翁之事,太皇太后必定更胜于他。”
窦太后笑呵呵地了头,奉承吉祥话她听多了。但同样的话由陈珏这个外孙来,却比其他人所讨她欢喜得多。
陈珏又同窦太后聊了几句轻松些的话题,直至窦太后微微觉得有几分倦意,她才道:“陈珏啊,皇帝那边正是不好受的时候,你还是去他身边帮他张罗着。”
陈珏站起身离开坐席,朗声道:“臣谨遵太皇太后命。”
宫女们纷纷上前,准备着伺候窦太后歇息。陈珏躬身一礼便转身告退。临出门时差同长信詹事撞上,长信詹事忙道:“对不住了。陈将军。”
陈珏抬眼一看,立刻看出面前的人脸上有几分喜色,他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碍,等长信詹事过去了,这才匀走向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地阁道。
长信詹事的心里着实是高兴的,王摆在那里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哪日王回来了,这长乐宫中便不可能再是他一人之下的局面。如今皇帝皇后都还年轻,就算哪日窦太后山陵崩,他也可以靠着从前的功劳安宁富贵地度过一生。轻咳了一声,体虚力弱之人,最无奈的便是既怕热又畏冷,每至夏日,他便难免不好受数日。
宗正这官职不好做,号称主管皇族事,其实内里麻烦得很,查案本来是廷尉张欧的事情,天下刘彻一声令下,这桩涉及宗室内部事务的太后之死便落在了他头上。
“宗正公,查到最后,还是娘娘房中这木匣最为可疑。”一个属下苦笑着道。
刘弃疾不在意地挥挥手,冷不丁地看见一个眉目清淡的少女站在他面前,这女子他认得,正是有名气地女医义。
义打量了他几眼,道:“宗正公可是早年寒气入肺?”
刘弃疾随意地了头,这些年来看出他病根的医多得是,可没有一个人到最后能治好他的顽疾。
义见刘弃疾没有什么表示也并不失望,只淡淡道:“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若宗正公允许,女想借一匹马回转长安。”
刘弃疾迟疑了一下,这女子入长安时日不长,不定便与太后暴毙有关,然而食人嘴短,他又听义和堂邑侯府关系匪浅。过了一会,刘弃疾指了指几个下属。道:“他们自会护送你入城。”
义平静地谢过,正要离开,刘弃疾忽地想起一事。示意下人取出一个纸包,道:“你可认得这是何物?”
义不解地接过看了看,只见一层薄薄地红黄相间的细粉铺陈在纸上,她捏住一颗药丸,随后凑近鼻尖嗅了嗅,半晌道:“女亦不敢确定,只知此味有异,隐约似砒霜又似乎非是。九成是有毒之物。”
刘弃疾若有所思地了头,心中渐渐地有了底,义则忍不住朝院外某处看了一眼,那文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义轻轻垂,该做地事她都已经照做了。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宣室殿周遭的气氛却有些沉闷,这几日刘彻地心情低落,例行的大朝会也罢了一次,宣室殿自杨得意以下所有宫人无不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触到皇帝的怒头上。
一个圆脸宫人垂头丧气地从殿内走出来,相熟的方脸宫人低声问道:“怎么样?”那宫人摇头道:“陛下脸色阴沉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方脸宫人苦着脸道,昨日便有一个宫人因惹怒了天子,险些为王娘娘殉了葬,就是杨得意都挨了两次训斥。
“救星来了。”圆脸宫人眼睛一亮,捅了捅同伴,抬手指向陈珏走来地方向道:“赶紧趁机会进去,陈侍中心地好,待人又宽厚,只要有他在。就算你做错什么事惹恼陛下,他也不会不救你。”
“陈侍中。”
陈珏纳闷地看着平日里不大熟悉的宫人跑到自己身边不远处,他嗯了一声,道:“你是……张同?”顿了顿。陈珏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奏表上,心里明白了几分,道:“你跟我一起来罢。”
张同哎了一声,已是喜不自胜,将手心的汗在后襟处抹了一把,立刻快步跟上陈珏的步子。
陈珏步子走得快,全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全落在不远处的两位公主眼中,眼看着陈珏地身影在宣室殿门口处消失。平阳公主冷笑了一声。道:“好个少年得意地羽林中郎将。”
南宫公主微蹙秀眉,素手抚上孝服。道:“阿姐……”
“你又嫌我口气不好了?”平阳公主转过身来,深吸了一口气道:“陈珏从长乐宫那边来,八成是给皇弟带了好消息。你看看陈家这姐弟两个,一主内一主外,把两宫哄得多好,你我姐妹在宫中可一分量都没有。”
南宫公主摇了摇头,不赞同地道:“阿姐这话太过偏激,自我归来长安,皇祖母待我甚好。”
平阳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无欲无求地妹妹,道:“你看看你,哪里像一个大汉地公主,若你像我几分,怎么会让原先的丈夫一个一个地收姬纳妾,原本你这性子就是活该让人欺负的命,若不是母后……”
平阳到这里戛然而止,王已然是不在了,南宫公主又何来依靠,她看着同父同母的妹子玉容悲戚,心中也是一软,再也不出话来。
南宫公主又一次红了眼眶,道:“母后这场病太突然了……”
平阳公主闻言,秀目间也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喃喃道:“因疾而薨也没有什么不好……”
南宫公主没有听清平阳在什么,只当她是在思念王,平阳公主却紧张地绞紧袖子,这几日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她心间:母后千万不要是因为吃了那匣中的药而暴亡。
“还有一件事。”平阳公主对南宫公主正色道:“舅舅那边有什么消息过来给我吗?”
南宫公主一怔,道:“你哪位舅舅?”
平阳不耐道:“田大夫。”
南宫公主了解地哦了一声,道:“不曾。”到这里她皱眉道:“我今日才听杨得意,他在母后薨逝那日便被陛下勒令禁足了。”
平阳公主眼前一黑,她这几日多次试着往宫外传递些消息,然而未央宫中防备森严,她却怎么也不能成功,如今走到这一步,难道她可以指望淮南王一家吗?
陈珏方才踏进宣室殿。一身素服地杨得意已然迎了上来,他如见了救星一般边走边道:“陈侍中,怎么样啦?”
陈珏随意答道:“太皇太后仁德。你这边可以准备着按太后丧仪,指引宫人早些做准备了。”
杨得意松了一口气,等几人行至刘彻所在的殿外,他皱眉看了看陈珏身后的张同,拖长了声音道:“陈侍中,陛下只宣了您一个人,这是?”
陈珏了头,回身道:“你把手里地东西给我罢。”
张同如蒙大赦。立刻把那封像烫手山芋一般地奏表递到陈珏手中,陈珏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陈珏走近刘彻时,望向四周的时候不由锁紧了眉头,这侧殿本是刘彻处理政事疲惫时临时休息的地方,虽平日里刘彻都是回椒房殿,不怎么真正在这边留宿,但此时这里可一都不像天子的住处。
烛台上烛泪满满,素日里一尘不染地帷帐也沾上了几许烟尘,刘彻坐在案边的身影有几分孤寂。他看见陈珏来了,神色动了动,却仍是一言不。
陈珏心下叹了一口气,行礼之后跪坐在刘彻身边也只是默默不语,不过两日的工夫,这位叱咤风云地少年天子已经憔悴了许多。
陈珏了解刘彻,刘彻生性急躁,实际上算是个敢爱敢恨的人,对于他亲近的人,刘彻可以恩宠到天上去。相对地对于他恨在心中的人,刘彻也可以相当狠辣。
王的苦肉计,刘彻最初知晓地时候是愤怒伤心,但当王地死讯随后传来。刘彻的心绪便乱了,心间地那股气无处可撒,继景帝之后他又失去一位至亲,那份悲伤同样无可名状。
渐渐地,刘彻乏善可陈的神情变得生动起来,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身边地人很多,但只有在面对陈珏等少数几人的时候还能有几分轻松。
刘彻扶着陈珏的肩膀站起身。又伸手拉起陈珏。道:“皇祖母怎么?”
陈珏顺势起身,道:“太皇太后要臣带一句话给陛下。”
“哦?”刘彻有些讶异。道:“皇祖母要你带什么话?”
陈珏平静地答道:“太皇太后问陛下一句,这些年来,她何尝逆过陛下的心意?”语毕,陈珏的语气中添了几分感慨,道:“太皇太后通情达理,这件事陛下完全可以亲自同她老人家商量,不必借着微臣试探。”
陈珏完,意料之中地看见刘彻的神色微动,只听刘彻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子瑜你这几日多照顾着娇娇一些罢,母后崩逝,许多事都要她跟着忙碌,连朕都插不上手。”
陈珏理解地头,道:“臣遵旨,陛下只管放心就是。”
王若以妃嫔礼葬,自然不必劳动阿娇这位皇后娘娘多少,但太后礼就不一样,王之死阿娇这个儿媳必须要端出孝顺端庄的态度来,相比之下自然要忙碌许多。
刘彻甩了甩袖子,看见陈珏还要什么的样子,率先道:“那些千篇一律的节哀话不必再,朕已经听腻了。
陈珏道:“臣自然不会无谓的话,陛下是孝顺天子,一句话间怎么能轻易节哀,但陛下更是英明天子,又必然知道不能为此耽搁国事,那里用得着微臣多嘴?”
刘彻终于露出一个笑容,道:“还是子瑜知朕。”
陈珏心中一笑,他知道刘彻心里除了君臣名位,也有几分真正把他当成朋友,朋友之间地这种相处显然比君臣间舒服多了。
这时刘彻的目光落在陈珏手上,陈珏见他注意到了,干脆直接将那奏表放到刘彻手上,刘彻此时有些心不在焉,便要将那奏表先扔在案上,陈珏却是看清那奏表边上一个表示加急的标志,心下微急。
“陛下。”陈珏清声道,“臣记得,陛下登基之初,曾在宣室殿前的石阶上指着未央宫外大好河山对朕,陛下一定会做一个驱外虏、安黎民地千古名君。
刘彻闻言有些动容。陈珏又继续朗声道:“如今大朝会已罢一日,陛下还要放着急奏不看吗?”
刘彻定定地看了陈珏一眼,陈珏毫不畏惧地回视。片刻,刘彻握了握拳大步走到御案前,翻开那奏表仔细看起来。
陈珏欣慰地笑了笑,加急之奏往往不是边关军情便是关乎百姓安危地大事,他方才也是不得已才对刘彻用了一个激将之法。
刘彻的目光在奏表的白纸黑字上游移,神色又渐渐地变得沉重起来,稍后他重重地一拍案,倒是把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地陈珏吓了一跳。
“子瑜。你看看。”
刘彻直接把那封奏表合上,微微用力朝陈珏这边扔过来,陈珏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他们之间的这随意但有轻视朝臣奏表之嫌的动作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开始的时候,陈珏心里还算轻松,但当他一行行看清这奏表所写地内容时,立刻便知道了刘彻地脸色为什么不好:清河郡、定襄郡、陇西郡等地十日半月不雨,当地农官亦言雨水难降,今年大汉境内的又一次旱灾恐怕难以避免。这年又是个歉收地年景。
陈珏合上奏表,将之放回到刘彻地御案上,他此时不由想起莫名其妙中的王来,天下大旱,一旦朝廷无所作为,粮食歉收还是其次,民间百姓中暑至死绝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彻心里有些烦,他的兴趣原本就更大地在军事上,然而一国之君必定要重视民生农桑,王之死就在眼前。淮南王还在长安城中待着,这一次又一次的天灾着实让他心力交瘁。
“杨得意。”刘彻高声道,“宣旨下去,明日加大朝会。朕要与百官商议政事。”
杨得意在外间应诺了一声,陈珏方要话,杨得意在外报道:“陛下,宗正公求见。”
陈珏和刘彻对视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王的死因恐怕要查清了,刘彻的呼吸声变的急促了些,大步朝外行去,陈珏则紧随其后。
刘彻选择在侧殿外间接见刘弃疾。刘弃疾不疾不徐地进门跪下。道:“陛下,臣……”刘弃疾着。目光落在一边的陈珏身上,就算他估计着刘彻不会刻意赶陈珏出去,刘弃疾还是要表现一次。
果然,刘彻挥了挥手,道:“罢。”刘弃疾是宗室长辈,刘彻也不好太过托大。
刘弃疾躬身一礼,道:“陛下,太后娘娘身份贵重,臣等不敢擅自惊动,只是臣在娘娘卧房中寻到一方木匣,内中盛有些许细粉,臣已请太医监亲自查看过,太医监仓促间亦不敢断定那细粉究竟为何物。”
陈珏心中微微一跳,这倒是个意外的惊喜,他眼神闪了闪,不由想起前几日与陈午和东方鸿等人商量地结果。
刘彻则霍地起身,急道:“宗正公且住,那细粉究竟是何物,太医监一猜测都没有吗?”
刘弃疾不敢怠慢,将太医监关于砒霜等猜测一一了,心中忐忑不已,刘彻忍着拍案的冲动:砒霜,母后你为了向朕示弱便甘愿冒此奇险吗?
刘弃疾这时迟疑了一下,他沉吟了片刻道:“太医监有言,此物同方士所炼仙丹磨碎之后的样子也颇为相像。”走了几圈,半晌才道:“父王,如今怎么是好?王氏怎地忽然就这么死了?”
淮南王刘安面沉如水,冷声道:“孤怎地知道她为何会死,当日我们给药的时候早就调好了分量,断不会出什么差错,若是要孤来,馆陶大长公主猜到我们的打算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刘陵回过身来,笑道:“这不是正好落入父王瓮中,窦陈一体,天子若是要为他母后报仇,必定帝后失和,父王贤名在外,机会不就来了?”
刘安轻轻抚须,又道:“那几日有机会动手之人……难不成是陈珏陈子瑜?”
刘陵美目中异彩连闪,拍手道:“未必不可能,当年陈珏还是少年之龄,不动声色便抓住了王氏最大的把柄,就算先帝寿筵时被我们弄得措手不及,陈家也不衰反兴,若是他先下手为强就完全得通了。”
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王药物食物中添料,还是用其他的方式下手,作为天子所派之人的陈珏当日都有这个机会。
终于赶完了……宜修这场胃疼加感冒耽误了不少事,从生活里到码字更新,接下来几天还要累……
问题是,今天没有写到大纲计划好地部分,再就是,为什么大家都没有人觉得陈同志有机会下黑手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