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青看见我们进来,站起来面向我们,那位秃顶中年人也回头过来,还好,还算正常的一张脸,除了皱纹有点多眼睛有点小之外,和满大街看见的中年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我和张小桐走过去,在那人惊异的眼神中落座,蔡青介绍我们也很简单,直说了我们是真正的投资人,而那位Dr·姜,是SONY技术团队的一个负责人。
我有点疑惑,SONY的技术团队我们都接触过,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人?
蔡青额外解释了一句:“Dr·姜一直以来都在北美工作。”
这我就明白了。
95年正是SONY内部权力斗争比较复杂的一年,北美分公司不服SONY对SCE的支持,认为电子游戏市场很没前途,对SCE的种种指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导致久多良木健痛下杀手,在一年之内横扫北美分部,重新洗牌成立了SCEA。这一次战役基本上确立了SONY在北美市场的成功,可以说是久多良木健成功的契机。但同时也有大量人才外流,对SONY本身来说,SCE抓权力的结果是三分罪七分功。
这位Dr·姜显然就是那三分罪的产物,属于高级人才,但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能让蔡青这么重视?
姓姜的在对于我和张小桐的年龄惊异中慢慢恢复过来,和我们交谈起来,我这才知道为何蔡青会说我对这个有兴趣了。
众所周知,SONY一直以来都特推崇特支持DVD,98年底SCE宣布PS2将使用DVD作为新游戏主机媒体,并在游戏机上加载了DVD播放功能。96年初虽然全世界十大厂商DVD分区刚刚完成,SONY对这方面的支持还有所保留,倒是IBM、东芝、HP等媒体大厂开始极力鼓吹DVD,希望它能彻底取代VHS录像带市场。毕竟在大多数发达国家,是没有VCD这个概念的,中国这是特殊国情使然。
而这位姜博士,赫然是SONY下一代媒体技术开发部的核心工作人员。
我对日本公司高端技术如何实用于商业为自己集团创造最大利益的掌故颇熟悉。按照我的理解,科技仿佛一个金字塔,民用组成了塔底最广阔也最低端的部分,商用中间,军用和国家需求最高。按照这个理解来看,许多技术流入民用之前早已出现,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开始应用。SONY的新一代光盘媒体技术就是如此。
根据Dr·姜的说法,SONY早在DVD分区讨论结果完成之前,已经研发出了足以取代DVD的新一代光盘技术,而且成本还比DVD低。
我有点理解Dr·姜为何会离开SONY了。
“SONY希望等到现在的主流媒体自然淘汰之后再推出这种新的光盘技术对吧?”我问Dr·姜,“他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没赚够之后是不会推行新技术的。”
眼前的中年男人点头:“今年SONY在北美何马来西亚建厂就花了150亿日元,高层希望我们把研究成果全盘保密,最少六年之后才能考虑投入民用。”
我扭头看了蔡青一眼,问Dr·姜:“北美公司重组,就这么放任让你这个人材随便走了?”
Dr·姜苦笑一声,用英文说:“我不得不走,北美新公司总裁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他认为现在不能应用的技术就是没用的技术,等到CD-ROM淘汰了,DVD普及了,自然会有更好的媒体介质出现。”
张小桐对Dr·姜微微一笑:“这么说也有道理,尽管SONY一直都希望以自己的独特格式达到控制市场的目的,他们也不会愚蠢到同整个行业作对,对吧?现在全世界最大的媒体集团为DVD推广的的投入不低于50亿美元,SONY从自己的角度考虑,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蔡青眼睛望着姜博士,说:“所以姜博士有一个构思,他希望能跟我们合作。”
我用双手托住下巴,也不管这个动作是否与现在的年龄相符:“哦?姜博士说来听听。”
姜博士显然不是一个单纯搞科研的,说话很简洁也很有决断力:“我希望太阳电子能够投资廉价光盘生产线,以对抗目前SONY的CD-ROM普及计划。”
我笑了笑:“姜博士知道中国现在出现的光盘制品格式吧?”
姜博士也笑了:“我当然知道,那种芯片的核心技术也有我一份功劳,我可以做出更好的芯片,还比现在的识别芯片便宜一半以上。”
“那你的新光盘技术怎么办?”我问,“你甘心就这么放弃么?”
姜博士摇头:“当然不会放弃,我会改进它,让它更廉价更容易普及,而且目前我也不能用原来在SONY的技术成果生产成品,那样会有无限麻烦。”
我朝蔡青扬扬下巴,意思就是这事能行。蔡青心领神会,给姜博士推过去一杯酒:“您说一下大概需要多少他投资?”
“2000万美元。”姜博士说,“其中700万用于去德国进口光盘生产设备,300万准备厂房,剩下的1000万是研发资金。”
这个人倒也算老实,2000万美金是一个比较实在的数字,厂房未必用300万,但700万的设备是绝对没错的。现在是1996年1月,在这种时候,能以这个价格买来光盘生产线已经是值得庆幸的事了。我脑子里迅速闪过当年在深圳这个地方所见识的一切,南方光盘市场消费量远大于北方,深圳郊区工厂林立,是最好的光盘生产场所。
我没说好或者不好,而是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姜博士是第二代移民?”用的是中文。
姜博士迟疑了一下,用中文回答道:“算是吧,”
我笑问:“姜博士以前常回国来玩吗?”
“很少的。”姜博士摘下眼镜,叹了口气,“以前父母忙着还移民债,没有机会,后来到了公司工作,公司内部规定也是尽量少来中国。美国科技和国防方面的敏感,你们也知道。”
我们当然知道,当初Intel跟我们合作的时候阻力就不少,由于是低端产品才没费太多麻烦。美日对中国的技术封锁尤其严重,一般来说进口高端一点的设备都要九曲十八弯,花的钱多不说,手续之多快赶上国内在街道办事处处理离婚了。
设备运不回来,人总是能回来的,所以蔡青把这个Dr·姜给运回来了,看我怎么发落。
我对人才永远有兴趣,只不过面对不同人我考虑的角度不同。譬如眼前这个中年人,我凭直觉感觉到他依然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尽管受了西式教育和文化的影响,从他言谈举止乃至于神态来看,还是很“中国”。
我相信蔡青也是在对对方进行充分了解之后才会把人带到我面前。想给一个人惊喜,必要先了解一个人的喜好。
蔡青是了解我的,最少在表面上,她是了解我的。
我微笑着对姜博士说:“中国还是个好地方,尽管有很多不如意。正因为不如意,才需要更多人来改变他,您说是不是?”
姜博士当然听得懂我的话,戴上眼镜默默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大的理想,但我总觉得,科技生下来就应该是为大多数人服务的。我尊重商人的利益,但是同时我也希望,能让更多人更容易地享受到科技的好处。”
我看着姜博士把杯中酒喝干,起身又为他斟满:“您放心,金钱上的问题不是问题,而且我对这个项目也很有信心。您可以在中国留得久一些,您会发现,这里比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好得多。”
姜博士点点头,又喝了一杯,脸色潮红:“我也这么相信,时代华纳找我就被我拒绝了,他们都是美国人,我还是愿意帮中国人……”
我看了蔡青一眼:“蔡小姐,您安排一下吧。明天我要完整的太阳电子和姜博士之间的合同。”
蔡青心领神会地点头,微笑着继续给姜博士敬酒。
我和张小桐意思了一下就双双落跑,借口无非是还有别的事要忙,反正搞研究的人一般都不太在乎这些礼数。
出了罗马假日酒店,张小桐问我:“你打算怎样?”
我掰着手指头说:“看他情况了,我本来不想沾光盘类生意的,但是最近这个事儿让我忽然清醒了一点。”
张小桐笑眯眯看着我:“怎样清醒?”
“我有点不思进取了。”我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出租车,等张小桐开车门,“以前我总叫嚣着把大家都带起来,让所有人都有兴趣参与到这些有前途的行业里来。后来咱们做得太牛了,我开始把自己当回事,觉得这个行业没了我就不行,这不好。”
上了车,我继续说道:“其实今天看见蔡姐带来这个Dr·姜,我忽然明白了,我刚开始的切入点对了,方向错了。按照现在国内的消费水平和资讯普及速度来看,我有点急进。”
张小桐没发动汽车,而是静静听我说下去。
“我觉得吧,我们还是应该做一些别人不肯做,对所有人又都有一点好处的事。”
张小桐显然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明知故问道:“比如呢?”
我抓过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亲爱的小桐,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呢?跟你说话好有挫败感……”
张小桐笑眯眯地缩了一下手:“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呀。”
我把车上的暖气调大一点,伸手向她:“来,抱我一下。”
美女姐姐依言抱了我一下,很舒服。
“我想的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我想的和比尔·盖茨类似。”我看了一眼抱过我之后有点脸红的张小桐说,“只要我们能确保软件的海外市场,还有一部分高端客户,就算有盗版又如何?没有盗版,国内的软件用户群永远培养不起来,没有盗版,国内的这些消费者们永远不会知道得更多,出不了更多人才。你想想这几年我们从盗版里获取了多少知识就知道了,我们能有今天,跟盗版不无关系。”
张小桐看我盯着她的脸,自己不好意思地用手捂了捂。
“所以你打算做盗版了?”
“嗯,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不过一直觉得这不太好。但是看现在这种情况,没有盗版的辅助,正版普及之类的话也很难讲,我们自己盗自己的东西总没问题吧?”
“这样会有一些副作用吧?”张小桐说,“比如很多人会养成习惯,对正版和版权概念淡泊。”
“我知道,所以现在比较苦恼。”我说,“其实我们不做别人也在做,但是我希望和他们稍微不同一点,我们尽量盗外国游戏和外国软件,对国产的就算了。现在的软件公司都很不容易。”
“国外软件大量流入国内,也会对原本不成熟的国产软件造成冲击吧?”张小桐分析起来倒是一针见血,“还是有一些坏处的。”
我点点头:“这个道理我明白。国外很多小公司连最便宜的正版图形制作软件都买不起,我们的学生却可以随便玩Photoshop,但我恰恰认为这是盗版的好处。你记得很久以前,我给你说过每个孩子一架钢琴的设想吗?”
张小桐恍然大悟:“啊……我明白了。”
我摊手:“就是这个意思,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资讯和讯息量决定下一代的素质和能力。人本身是有创造性的动物,给他们创造能看得见更多东西的机会才是所有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一个人,只有看了更多,知道了更多,才有可能创造更多。”
对于这一点,我这个互联网的受益者大概最有感触。互联网最有名的一句口号就是共享,尤其是知识的共享,无数人通过这种共享受益良多。当互联网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这种共享精神才慢慢被削弱。被削弱是有一定原因的,因为生活水平提高,因为提供的资源未开始娱乐多于知识,因为维持互联网完整的必要费用等等……在我看来,这一切的根本还是要让更多人看到更多东西,这是竞争的一部分,也是竞争的最终目的。
到最后,大家都有了分辨是非的能耐,竞争所需要的一个大环境也就出来了。你有本事,你的作品好,不用宣传别人也能明白,你不好,怎么宣传也没用。
根据我所知的历史,无论怎么改变,尚方的那个RTS游戏必然失败。为什么?因为大家已经玩过国外最好的游戏了,你拿这么个东西来糊弄别人肯定不行,这就是让群众们见多识广的好处了。
张小桐对我的看法倒也算赞同,上个月微软在中国发售中文Windwos95,很多人不理解比尔·盖茨,小比的算盘打的却是精妙无比:我先把东西拿给你用,你用着,我反正也不差你这几个钱。等你们都离不开它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既然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我和张小桐次日开始就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
第二天看见姜博士的时候此人依然有一点头晕脸红,估计是昨天酒劲没过去。我们共同签署了一份五年内的计划性合同,包括1996到2001年内的VCD普及计划和新光盘媒体蓝光的推广。争取在2001年DVD全面普及之前抢占光盘市场,拉拢到更多的媒体集团参与到我们这个计划中来。这样一来,就等于是99年之后我们要跟目前世界上最大的DVD厂商阵营作对。想一想我心里挺没底的,不过按照目前的计划,SONY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无暇顾及了,时代华纳可以考虑在AOL崛起之前吃了他,亚马逊和易趣也还都没开张,老子一个一个对付,总能搞定他们。
当然,在这一系列雄伟计划出现之前,那个姓姜的美籍华人得先去给我到深圳主持VCD机制造厂和光盘生产线。在这方面我们的看法一致,没有好的识别芯片,VCD机的事儿还是缓一缓的好。而这位Dr·姜正是长于此道,跟我立下军令状,三个月内芯片量产。
我心说其实不量产也没关系,光这个光盘生产线,打点好地方官员之后就足够我们吃了。在中国做盗版,那利润也就比贩毒差点而已……
安顿了姜博士之后,我让鲁薇给当时中国软件业著名的领头羊西山工作室打了个电话。
当对方听说我们将无偿提供1000万人民币以填补他们开发对抗微软Word的软件所造成的亏空之后,对方愣住了。
鲁薇用轻柔好听的声音说:“贵公司求君卖别墅维持软坚研发的精神实在让人感动,太阳电子决定无偿援助贵工作室,不索取任何回报,不限定偿还期限。”
这就是我对抗尚方的第一步了,他们做垃圾软件,我就扶植有能力的软件开发小组。你堵得了我一个,你堵得了天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