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是轰隆隆的抽油烟机的声音。
这一切,沈婉并不陌生。
只是,也有一段时间没有真正当大厨了。
她盯着眼前点菜的餐牌,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香菇,十个,爆香。蒜泥,热油,葱段……”
二厨把准备好的食材奉了上来。
炉火加旺。
嗤啦一声。
热油和配料在高温之下迅速味道融为一体。
去了血水的鸭肉被倒入热锅之中。
翻炒,不断地翻炒。
隐隐的,沈婉觉得手腕有些发酸了。
自己果然是太久没有下厨房了,很多东西恐怕都生疏了吧?
旁边的蒸屉一开,热气腾腾的鲍鱼参汤已经热好了。
扑面而来的热气,却让沈婉呼吸一窒。
她顿时咳嗽了起来。
一咳,那翻滚的恶心感,就再也压制不住了。
她掩住朱唇,一路狂奔进洗手间。
坐在旁边的沈峰就这么看着女儿冲进洗手间,一阵惊天动地的反胃声传来。
他一骇,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也顾不得身子乏不乏了,也跟着跑到洗手间门前,用力地擂打着:“婉儿,你是怎么了?吃坏肚子了么?”
好一会,门才打开了。
沈婉这么一吐,整张小脸蜡白了几分,看得沈峰一阵心痛。
沈婉虚弱地靠在了门上,半晌,她忽然笑了。
这一笑,让沈峰浑身一激灵,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似的。
“要不,我们去看看医生?”他不死心地道。
沈婉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撑着走出了洗手间,坐在了椅上。
她不说话,沈峰都感觉心惊肉跳的:“啊,你,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啊?别吓爸爸,成么?”
沈婉淡淡一笑:“爸爸,我怀孕了。”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几乎要把沈峰给吓傻了。
他哆哆嗦嗦了半天,才挤出了一句话:“啊,啊,是谁的啊?啊?”
沈婉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沈峰的火一下上来了。
女儿是怎样的人,他还能不清楚?
能随随便便跟人上床怀孕的,能是沈婉吗?
想来想去,始作俑者,也只能是那个人了!
沈峰气得满桌子乱转,挑起了一把大扫把,怒气冲冲的:“走,跟我上澳门去!那个纳兰容若,那个纳兰容若!”他想不出什么更狠毒骂人的话,只能狂吼了一声。“那断子绝孙的……”
想想,也不对,女儿怀的,不就是纳兰家的种么?
女儿的孩子,是自己的外孙呐。
怎么舍得这样诅咒呢?
他转而骂道:“那个下流胚子,那个下三滥!我不会让他得意的!我非要让他……”
沈婉却按住了他手中的扫把。
不想瞒父亲,因为也瞒不住的。
肚子会大起来,她的身子也会越来越差。
将来,孩子还要靠父亲抚养,她不能让他到时候把孩子丢给容若了事。
“孩子不是他的。”她轻描淡写地道。
这话,简直对沈峰打击更大了。
他眼前一阵电火花噼里啪啦的。
“你难道想说,这孩子是哑巴的?!”他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整座餐厅,忽然一阵沉寂。
所有人,都听到了他的那句话。
沈婉眉头一皱:“爸爸,你瞎说什么?”
顿时,客人们恢复了正常,举箸的举箸,碰杯的碰杯,好像刚才那阵死寂不过是种错觉。
“女儿啊。”沈峰快老泪众横了:“你有什么事,你倒是跟爸爸说声吧,你这样一句话一句话地挤,一件比一件让我无法接受,你得考虑一下老爸的心脏啊。”
沈婉看着父亲,菱形樱唇里缓缓吐出的几个字,杀伤力却可以媲美原子弹了:“我在旅行的路上一*夜*情怀上的。”
沈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老天,这是他的女儿吗?
这是他那个行事从来张弛有度的女儿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呀!”他痛心疾首地斥道,“当时你把肚子里纳兰家那个孽种打掉,我还替你开心……”
“孩子,是小产的。”这句“孽种”深深地刺痛了沈婉的心,“如果一切能重来,我绝对不会那样不小心的!”她胸口剧烈起伏着。
从刚才到现在,只有这句话引起她激烈的反弹情绪。
“爸爸,我已经不打算再嫁人了,所以,我随便找了一个质素看起来还行的男人怀了这个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想让自己以后的人生有个伴。”
沈峰浑身哆嗦了起来。
女儿现在也已经大了。
她从来都有主见得很。
作为父亲,他只能接受,可又不甘心接受。
他捶胸顿足的:“婉儿啊,你才几岁啊,现在就说不想嫁人了……你看看爸爸,50多岁不是照常结婚么……”
沈婉淡淡地转过身,口中含住了一颗酸咸的话梅,竟然不再开口搭理父亲了。
沈峰愣了半晌,泄气地扔掉了手中的扫把,重重地道:“行!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以后你就知道,这条单身妈妈的路有多难走!”他被这么一气,什么不适都没有了,他把厨房帽狠狠地按在了头上,“爸爸,爸爸只是心疼你!”
他硬邦邦地扔下了话,头也不回地重新走回了后厨。
沈婉这才抬起眸子,深深地凝望了父亲一眼。
她眸里,有滚动的泪花,却强忍住,不让泪水滑落。
父亲,你可曾知道,你和孩子,就是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牵挂啊。
只可惜,我的性命,只能剩下这短短的十个月。
如果可以,但愿我能不这样惹你生气……
她鼻端一酸,忍不住低下了头。
沈峰气鼓鼓地冲回了后厨,一边用力地铲动着锅底,一边大声地长吁短叹着。
女人已经给他递上了水杯。
他喝了一口。
“好喝么?新出的桂花茶泡的,香吧?”女人风韵犹存的双眸里带着浓浓的春意。
沈峰却哼了一声,别过了头:“现在,给我吃龙肉都没味!”
一想到女儿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他的心就绞痛得像要犯心脏病了一样。
“我刚才都听见了。”女人不动声色地道,“婉儿这孩子,心思重着呢。她想必是想留下孩子,所以不肯把孩子的生父告诉给你听。”
沈峰眉一挑:“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女人朝沈婉的方向努了努嘴。
沈峰看了过去。
沈婉侧对着他们,素手掩唇,似乎仍旧相当不适。
旁边弯腰站着的,果然是小J。
他端着水,一口一口地喂着沈婉喝着,满脸的关切,绝对骗不了人。
沈婉摆了摆手,似乎是不想喝水了。
小J火速把水杯拿开,拈了一颗梅子,喂进了沈婉口中。
那娴熟的姿态,绝对不是第一次如此细心体贴。
沈峰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
“孩子,肯定和这个小哑巴脱离不了关系。”女人相当有把握地道,“要不,凭婉儿的个性,怎么可能随便带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回来?不过,虽然这小子是个哑巴,但是长相还真是一等一的。”
“跟纳兰容若比,算个屁。”沈峰没好气地道。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护着纳兰容若这个伤透女儿心的负心汉,不由冷哼了一声:“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抿嘴一笑:“拉倒吧。在你眼里,想娶你宝贝女儿的那些人,一个条件都配不上她。嫁人,嫁个贴心的就好。你看看,多体贴啊。”
那边,小J已经把沈婉扶了起来。
沈婉摇头:“不用了,我……”
一站起来,又是一阵头昏眼花的。
她捂住了胸口:“唔,我的外套里,快点,小J……”
小J飞快地从她外套里摸出了一瓶小药丸,倒出了一颗,塞到了她口中。
她含住了救心丸,脸色才稍霁。
小J轻手轻脚地扶着她,一直扶到了楼上。
她坐在床沿,手撑住了床头,一脸疲惫:“我休息半个小时就下去,你去忙吧。”
男孩却蹲下了身,替她褪去了鞋子。
她一惊:“不,小J,你不用这样的。”
她收留他,可不是想使唤他的。她又不是慕容翩翩那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没那个资本去装娇弱。
小J眼里却显露出一抹和他平常的顺从极不相称的倔强。
他不肯放手,双手捧住了沈婉的玉足,轻柔地褪去了她的鞋袜,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沈婉何时曾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想抽回自己的脚,他却抬头,对她露出了一抹极其温柔的笑意。
那双眼睛里,似曾相识的眼神,熟悉无比的轮廓,竟然让她怔忪了半分。
门一下被撞开了。
沈婉一惊,才飞速地抽回了自己赤裸的双足,缩回了床上。
只是,她羞赧的双颊绯红,一下让门外的人脸色难看了起来。
“不去干活,在这里干什么?”沈峰没好气地斥道。
好小子!
如果不是他见两人忽然不见了,放心不下跟了上来,这小子,是不是就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女儿“就地正法”了?
怪不得人家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厉害呢!
他气呼呼的,已经把沈婉肚子里的孩子自动自觉地划入到小J的名下了。
小J抬头看了沈婉一眼。
沈婉点了点头,他才站起了身,微躬身面对着沈峰,退出了房间。
他虽然是一个在医院里长年生活的人,但礼节方面,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这样的小J,唯一的缺点,就只剩下不会说话了。
沈峰瞪着女儿:“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哑巴跟纳兰容若那混蛋一样,扮猪吃老虎呢!你给我小心一点!”
沈婉整个人干脆躺了下去:“他有名字的,别老哑巴哑巴的叫。再说了,他也不欠我们什么。”
还说不欠?
把他女儿肚子都搞大了,还说没欠?
沈峰几乎要跳脚了,转念一想,反正女儿也不会承认的,他也将计就计就是了。
他哼了一声:“你休息吧。我回厨房去了。”
再呆下去,他要爆炸了。
这个哑巴,身无长物的,能拿什么来娶他的女儿?!
眼前的灯被打开了。
医师走到了容若的跟前,把验身报告整本递到了他手里。
容若翻看着,医师在旁边道:“院长,按你的身体状况来说,目前受伤过后的后遗症,基本消失了。”
“可是我过去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容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的记忆,基本上全是沈婉告诉他的,除了对她有朦朦胧胧的印象之外,过去的任何一切,他都没有了记忆。
他必须一点一点自己重新去挖掘。
东拼,西凑。
每个人告诉他,都不尽相同。
他过去的拼图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拼得完满。
他想,最真实的答案,只有过去的自己知道。
沈婉的决然离开,更像是掐断了他人生的最后一丝光亮。
在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前行?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你的脑部CT结果显示,你的淤血已经慢慢在消散,现在想不起来过去,也可能是一些心理原因在起作用。”医师微笑着劝道。“没有过去,也就没有很多烦恼,不好么?”
容若垂下了眼帘,一声不吭。
过去,是他和沈婉仅存的一丝回忆了。
从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他那么那么地想,记起过去,为自己以后的人生留多一些念想。
沈婉之于他,也只能是一个念想了。
他垂下的眸子在报告上游走着。
忽然,他眼神一凝,视线停留在了那行触目惊心的文字上。
“精*子含量过低……”
他把这行字低声念了出来。
“是的。”医师抬了抬眼镜,知道院长有这种毛病,实在有些失礼。不过,一样是医生,相信院长自己能理解到这点的,“精*子含量低可能跟这段时间您的生活作息有关系……”
“之前,我一直有服用一些药物。”容若的态度,比对方想象的要平静得多。
他自己作为一个医生,能不清楚么?
大剂量的服用药物,年纪的增长,加上情绪的波动,这些,都会对他的精*子含量甚至质量产生影响。
医师忙道:“不过,您可以放心,质量上,我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他哑然失笑,“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来说,小蝌蚪们就像哪吒一样,上蹿下跳的,如果真能受孕成功,孩子绝对是闹腾级别的。”
容若淡淡瞥了他一眼。
医师脸一红:“抱歉,我语文学得不太好,可能例子不太恰当?”
容若垂下视线:“没事。”
“不过,也不代表就无法受孕的。”医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院长的脸色,“只是,难了些。”
容若没有答话。
如果他不是医生,或许也会被这样的安慰奖宽慰道。
问题是,这些数据,代表的意思,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九成,他这辈子,都不能再拥有自己的小孩了。
但是,他不介意。
和沈婉已经被砍断了联系,难道,他还能再一次掏心掏肺地去爱另外一个女人?
他觉得做不来。
翩翩也有了纳兰家的骨肉。
虽然孩子是容皓的,他也能把孩子视如已出。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默默地阖上了诊断书:“谢谢了,不过,这些事,还得拜托你替我保守秘密。”
医师当然连忙起身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容若起身告辞。
他带上门的那一瞬,忽然笑了。
天边还在淅沥沥地下着细雨。
他的心也是雾霾一片。
沈婉的愿望,是能怀上他的孩子,弥补当时第一胎小产的遗憾。
结果,直到她失望伤心地离开,都还没能怀上。
原来,问题根本不是出在她身上。
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低头,握住了拳头。
数日而已,他连手掌都清瘦了几分。
只是不知道,离开澳门的她,此刻过得可好?
他背着手,静静地看着屋檐滴落的雨丝。
绵长的思念,不知何处而起,也不知到哪处可终止……
怀里的电话响了。
接了起来,是纤紫雀跃的声音:“容若,我算了一下,翩翩守丧的时间都已经到了,今天都年初五了,回来香港过年吧。翩翩一直呆在那个环境,也不好的。”
容若点头:“好的,妈妈。我也打算让翩翩搬过去你们那边住。”
纤紫自然大喜过望:“你们要回来?”
“不是我们。”容若淡淡地道,“是翩翩。她现在继续呆在满是她和她爸爸记忆的地方,对她,对孩子,都不是一件好事。我工作也忙,没有办法总是陪伴在她身边,所以,一切拜托你了,妈妈。”
纤紫哪里会有半分推辞?
“你放心好了。那你有空,就过来这边看看她。我们是能陪着她,不过,她现在最想的,肯定还是能经常见到你的。”
“我会的。”容若微微一笑,“那我今晚就送她一道过去。”
翩翩自然是宅在家里的。
她一个人面对着四面空空的墙壁,保姆送过来饭菜,她吃了一份,又交代做多了一份,放在了跟前,却丝毫没有去动它,只眼巴巴地看着门。
门锁一动,她就飞快地跳了起来,冲向了大门。
“容若……”她抱住了眼前被雨丝略微打湿的身子,痛哭出声,“我一个人,好害怕,好害怕……”(未完待续)